第5章 第二天(一)

挂断祈医生视频通话,凌晨间我突然发梦。

梦中好似有火光在燃烧,你在红色屋顶露台站立,背靠灰黑栏杆,身后是白到似作假的雪,金色浮光在你眼中交错。

你借浮光望我。

然后亲吻我眼,刮我鼻梁,触感好真实,我还当我这几年运气变好,世上当真有人鬼情未了,使我终于有机会同你于梦中重聚。

可你身影却越变越模糊,似阿波罗绢蝶,轮廓柔和,自由光明,马上就要从我手中、从这场雪中飞走。

我抓紧你手,想让你记起世界末日那一吻有多冰凉。

结果你刮我眼角泪珠,送入唇中尝咸淡,又抱我,躲我索吻,抚我发,用温柔语气一字一句同我讲,

“明思曼,我都想我不该在此处遇见你。”

你在梦中飘飘一句话,将我意识和身体分离,简直比那一吻还叫人裂肺。我想张口,想同你讲好多话,胸腔却好痛。我来不及缓和痛感,突然发觉你身体没温度,似空壳。一下便知,恐怕你之后连发梦机会都不肯给我。

半梦半醒时,我猛然睁开眼,原来西雅图又已经是黎明,好像有火把翻涌而出来烧我眼皮。我突然感觉喉咙似被电击,作呕到想伸手入喉把胃生抠出,拿来干煎再冻入冰柜。

糊涂间我翻箱倒柜,将你遗书缠绕几圈胶,密封到似涂满油的裹尸袋,势必不泄你半分魂魄。清醒后我不饮水不食药,第一时间翻出电话,再拨通给祈医生,如死鱼般倒挂在床边,只冷静讲一句,

“我不治我幻觉。”

祈医生那边大概至傍晚,片刻,她温和给我回复,

“明小姐,也许你误会,我并非来治你幻觉。”

我笑,知她在伪装。

这么多王医生,李医生,傅医生……我怎会不知这些医生招数?无非就是装我真诚好友,交谈间让我放松警惕,挖空我心思,教我当所谓正常人,最后使我忘掉你。

忘掉你,凭什么?

凭什么忘掉你才能当正常人?

凭什么忘掉你就是当正常人?

“祈医生,那你来治我什么?”

一场梦使我精力耗尽,我像落水冤鬼倒挂在床边,头发拖于地上。我没心思抬头,想你究竟是何等鬼怪妖魔,教我曾经半死不活变悲壮青年熊熊燃烧,最后你一把火又熄掉又使我彻底变死人?

难道真是你害得我身体生出什么要紧病症,为何人人都想要来医治我?为何人人觉得我忘掉你会更快活?

祈医生又笑,电话使她声音失真,却似萦绕在我身旁,

“我来帮你通灵啊,明小姐。”

原来她改说辞,不来当我朋友,要来当神婆帮我见你鬼魂。

我不响。

我盯我影子数十秒,直接挂电话。不久后,她发来一条微信:【也许再睁开眼,你会看见南小姐,这时你可再同我联系。】

我岂会真如她愿?

如果此种方法有用,那我定要找十个神婆过来,在西雅图大干法事,将你魂魄从奈何桥招回,日日困你于我身边。

要是哪天觉得实在恨透你,就咬你唇,宁愿当只喋血鬼也不放你自由。哪天又觉得爱惨你,也要咬你唇,至你裂肺听你讲你如何爱我你有多爱我,到你口干舌燥,才肯放过你。

不过你当初为何突然吻我?

想到这一事。

我不当水鬼改当哲学家,睡梦中思考当初那一吻究竟是何意义?

结果等天光,我再睁眼,却没有看见你鬼影。

两年前,你从那次撞车开始当我幻觉,后来危机时刻总出现,当我救命星。我走马路差点被花盆砸头,是你提前牵我走;我爬山滚落到山脚,是你出现,蹲我旁边,为我拨通十字车电话;我睡觉前忘关瓦斯炉,是你开浴室水龙头,使我听水声惊醒……

再后来,每日天光,黎明升起,你都在我身边。有时你坐沙发,穿睡衣,像以往那般看晨报,饮牛奶,皱眉给我念今日新闻;有时你在厨房系围裙,为我煎蛋,香气飘来,我便安心;有时你不在屋内,但只要我开门,每日清早遇见第一人,便一定会是你。

即便你不会久待我身旁。但却给我保证,我一早见第一个人,一定是你。

异国他乡使我慌张加重。

我怕你许久不来西雅图一来便迷路,直接跳下床,从地板拣外套随意套睡衣,头发不梳,头昏脑胀去开门,一位金发碧眼侍应生从我面前路过,见我如僵尸般站门口,友好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我见他陌生脸庞。

差点魂魄解体,难不成我真要找祈医生这个神婆来通灵?或者我要怪她,怪她听我故事却不付账,昨夜跟我讲一定看见你,结果我今早反而看不见你。

我为何找不到你?

你为何不肯我找到?

难道半夜那个梦真是预兆?你是怪我不拆你遗书?就当真要弃我,连梦同幻觉一起?

我竟不知你几时有如此狠心。

我失魂落魄同侍应生讲再见,关好房门,此番打扮一路走出酒店,雪昨夜已停,清早又下,远处雷尼尔山好似浮金光,向导还是建议不要在今日上山。

我走到昨日便利店,人影比昨日更冷清,不见你。我穿棉拖踩雪,沙沙声好刺耳,像是有人在踩我骨,剥我肉。

我望身后马路,脚印还是只有我一人留,偌大座城,连一个同路者都无,衬托我如孤魂野鬼,单人在雪中行走。

我不知我到底走到哪里,只看见一租车行,在雪幕中好扎眼,有辆黑色雪弗兰最显眼。

我穿睡衣加长款外套走进去,肩膀淋满雪,金发老板以为我从何处逃难,第一时间扔下擦布,关切问我需不需要报警。

我摇头,手中却指那辆黑色雪弗兰,平静跟她话我想租车。

当日大雪飘如天被撕裂,路面积雪已至脚踝。金发老板很是讶异,问我当真是想在大雪天租车来开。

我点头,说是。

此番已经算是美国人闲事管到尽头。她没多阻拦,接下我这单生意,同我办好手续,接我钱,只讲,我已经可以开走。

我讲谢谢。

然后去看那辆黑色雪弗兰,它还是停在那里,在大雪中,车顶已经被扫过一次,却还是积一层薄雪。天又暗下来,饱和度降低,单它最扎眼。我真想如今又是世界末日,渴望它是我诺亚方舟,于今天救我一命。

我站在原地,没敢马上开门上车,双腿如被木棍钉在雪中,世界宽大,我一人站立,想必也像地球的一块钉,死钉一亡魂不放。

我想起那学生屋企,门口也是停一辆黑色雪弗兰。也许那晚我们该偷这辆车,乘这辆诺亚方舟,永远不回西雅图,也不回南广。可能到头来我们结局会是双双撞车,但我情愿要这一种结局,听起来就好像殉情。

但你为何要在黎明升起时吻我?

或者你见第一面就爱我?

还是第二面?第三面?你在见第几面时爱上我?你是否真的爱我?你如果不爱我,为何那时要吻我?你如果爱我,为何那时就要吻我?

几多问题在我胸腔嗡嗡作响,似好多飞虫吞噬我细胞。我差点又要干呕,差点在雪中发闹大哭。

但我忍住。

我蹭着拖鞋,按响手中车钥匙,一步一步踏到驾驶座,打开车门,看到其中景象,一声不响,关上车门,下一秒又想到你惧冷,第一时间打开车中空调。然后我直直盯车前雪往下落。

副驾驶坐个女人,穿风衣,戴黑色冷帽,单手撑在车窗,静静望我。然后叹一口气,好似用眼神讲我真是个傻女,甘愿留空洞幻觉在身边。却又伸另一只手,替我拍发中细碎雪片,轻轻同我讲,

“明思曼,不要在落雪天开车。”

我将你手心抓紧,脸埋你掌心,鼻音浓厚,语气似惧怕,似哀怨,

“你又丢我一次,都不怕我眼泪流干。”

我想我此刻真是好恨你。可你于我,又真如同诺亚方舟,不止一次救我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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