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她的碎发吹扬起来,似有若无地蹭过他的脸颊。
细长柔软。
荀谢背对着她,眼中已是万般温情,却是淡声,“既然酒肆归属于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觉得有意义。”
李沉照:“我已经想好了。愿意改种的,就买进大岐改良过的种子,再分发给他们去播种。除此之外,还要派几个人手去告诉他们该怎样培育。如果当真起效,周围人自会纷纷效仿。如此一来,即便是旱季,这些农户也有法子应对了。”
北国素来经贸繁盛,然而稼穑之业,当属位处南边的大岐更胜一筹。
她的语声格外严肃。
荀谢噙笑听着,神态松弛,但对于她所说,都一字不落地听了。
他深觉,她最灵动的时刻,绝非含泪颓靡,让人心怜的时候,而是心有筹措,侃侃而谈。
滔滔不绝,涓细却又格外有声。
李沉照见他一直不说话,遂转过半个头。但因坐站之别,视线恰好能及他的右肩,却看不到他的脸,“你觉得怎么样呀?”
“我还想到了,这些谷物收成,还能卖给菩楼!或是酿酒,或是制备膳食,都不错。”
荀谢笑笑,“王妃只是王妃,当真可惜了。”
李沉照忽然想到什么,神情略有变动,“荀谢,你会不会觉得我——”她似是在寻找合适的说法,良久才接续上前话,“觉得我有些不安分。”
荀谢看一眼仍在她肩头的落花,神色不解,“嗯?”
“为何这么问。”
“北国的世风我知晓,一向是严禁命妇在外抛头露面的,京畿里能主事的寻常人家的女子都很少见,更何况我如今又是开酒楼,又是要掺和你们的事……”
她只是觉得,她有义务分担。
荀谢不答反问,声量渐高,“谁说你不安分了么?”
李沉照摇头:“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罢了。”
“我说过,除了这一丁点儿大的齐王府,除了我,你应当还要有自己的世界。”荀谢说,“我不会约束你。“
她想起在菩楼和别长靳相遇之后,他对她说:你如今这样辛苦。
她其实并不觉得苦。
有事可做,至少比她在大岐时无人过问,要看人眼色,受尽冷待好得多。
她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它伴随着意义。
李沉照和荀谢能够彼此心照。
她在心中暗自欢喜。
“荀谢,你小时候荡过秋千么?”李沉照面上丝毫不显,转而言他。
荀谢默然,“......”
“荡过吗?”
“......没有。”
她兴兴头头地起身,“你坐我这儿,我推你。”
荀谢简明直接地拒绝,“我不荡。”
“荡一下嘛。”
李沉照罗列出它的种种好处,“可以缓解疲惫。你看你连着上了这么久的朝,也没见你放松过。”
荀谢:“我不疲惫。”
李沉照盯着他,他被瞧得有点儿发毛。
“你不会怕荡秋千吧?”
“不是。”
李沉照才不管什么是不是呢,她把他连推带搡地拉到秋千前,一把给他按在藤条编的椅子上去。
以荀谢的力气,自然可以轻松挣开,他却由着她去了。
“你相信我,荡秋千很开心的。”
“我不是不相信荡秋千开心啊。”
李沉照疑惑,“那是因为什么?”
“你编的秋千,稳固么?”
“你知道的,我膝盖不好,经不起再摔了。”
李沉照怒睃一眼:“是让下人来扎的,你放心好了!”
荀谢竭力忍笑。
逗她还是很有意思。
他恢复正经:“跟你商议一件事。”
李沉照寻常地嗯了一声,但这声音落在荀谢耳朵里,却极其柔和好听。
她慢慢推动秋千:“什么事?”
“舅舅说,要来我们府中做客。”
李沉照惊讶,“兰将军?”
她听闻过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兰从功。
勋劳累累,所战之处无有不胜,为人率性不羁,是明夫人兰氏的同胞嫡兄。
他常年驻守外地,今年刚好到了入宫述职的时候。
“什么时候来?这下得好好准备了。只是我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口味喜好——”
荀谢打断她,“我没答应。”
李沉照推一下他的肩膀:“舅舅要来,你为什么没答应?”
她对于兰从功这样的人,自是无比敬重钦佩的。
他要来做客,于礼,本就应当。于情,她亦十分乐意。
“你不累?”荀谢道,“整天泡在菩楼里,王府都没时间回。”
“见舅舅,我当然能抽出时间啊。更何况,现在菩楼的周转已经成体例了,不用我再费很多心思。”
荀谢意味不明,“嗯,和舅舅一起吃饭能抽出时间。”
李沉照顿了顿。
她怎会没听出话外之音?
她把眼飘向花林之间,手上推秋千的动作更用力了些:“今晚殿下有事吗?”
荀谢:“没有。”
“我和殿下一起用膳。”
荀谢的舌尖顶了顶腮帮,“可以。”
他不说好,反说可以,显得像她在邀请一般。
她知道,他就是这样。
由着他去吧。
李沉照也有模有样地回话,只是少不了掺杂着细碎的笑音:“那多谢殿下拨开冗情,同我一道用膳了哦?”
......
菩楼的人照旧将酿酒所需的货物一概带回,然而他们却不知,马车驮着的货物,已然被人暗中调了。
因此酿出的酒,虽成色无异,但口感大大不如先前。
仅凭这个,当然不足以掀起什么风浪。品质见次,顶多受些指责,再精进就是了。
所以,必须从脚店下手。或是买通,或是联络熟人,让他们制造出酒有问题的事端来。
拿钱办事。
太子手底下的人已经串通好两家挨着的、规格也在同行中较大的脚店,让他们放出菩楼以次充好,让顾客喝出问题的风声来。
菩楼的前身因缴纳不起税款,早便倒闭了。偌大一个酒楼废置在那,后来官府一是为了收缴欠款,二十为了把这块地周转起来,才出了告示,招商承办。
既是官府过问的事儿,只要有些风吹草动,自不能轻轻掩过了。
不出半月,就有两三家脚店的掌柜找到菩楼来,在店门口叫嚷个不停。
路过的行人纷纷停步,想着看个热闹。
李沉照今日恰好来了店里,在最顶楼试吃新菜式。
看门人也没见过自家酒楼的大掌柜,更是个不会说话斡旋的性子,已被气势渐大的几个人儿逼得冒出冷汗:“您几个要是用膳,倒是可以进去,倘若要闹事,当真不能放您进去。”
净玉得知动静,连忙上楼去。
这打头的男掌柜气势汹汹:“你们如今的生意是做得越来越好了,胃口也就大了,拿些残次货卖给我们,又让顾客肚子吃出问题,这些事儿,你们必须得给一个交代吧?“
“人喝完酒,就吐个不止,你们这是卖货呐,还是害人呐?”另外两个跟着附和。
某脚店的男掌柜手指着门匾,狠狠啐道:“这件事儿我肯定要告到官府去的。你们菩楼要是这样办事儿,也别继续干了。咱们的生意还要做呢,只可惜生意本不敢做大,店铺又小,无权酿酒,不得不来正店买酒。哪知道菩楼是这样办事的,不如把这地方让给别人来经营!”
周围的行人哪里见得这样的动静?
他们基本都住在这一带,自然知道菩楼的名气。
菩楼如今也是京畿中响当当的后起之秀了。
“我在这儿站了快好半天,怎么见不到你们掌柜的出来给个解释?”
看门人无措中又有些不耐,“您要是再这样在门口说瞎话、嚼舌根,我只能请您离开了。您若不肯自行离开,那么我也只能喊人来,带您离开。”
“喔唷,了不得了!”男掌柜大笑,“还要动手动脚了是吧?你们菩楼一个看门人口气都这样大,肯定是有人撑着腰呢,不然怎么敢卖让人喝出问题的东西啊?”
他大手一摆,“得了,谅你们掌柜的是心虚得不能了,不敢出来,那我就将这件事告诉官府去,让他们来定夺。”
说罢,人便扬长而去。
李沉照立于顶楼,从窗口向下望,目揽一切。
她口吻冷静:“酿酒的时候,当真出问题了?”
净玉摇头,“绝对不会,我亲眼盯了全程。”
“你确定么?”
“确定。”
净玉很是笃定。
李沉照抱臂沉思,“那就是用料有问题。”
“可是咱们用的东西都是从同一家店进的,和那店主最为熟悉不过了,以前都没有出过问题,东西送来的时候,也和以前没什么分别,怎么会让人喝出问题呢?”
“去搬东西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一切都照常,没有插曲。”
李沉照吸了口冷气,转身对净玉说道:“你去打听打听,近来那家店,多了哪些客人?”
“是。”净玉领命,后又迟疑着开口,“那咱们……这人要是真去官府告,咱们怎么应对呀?”
“我之前就想过,不能以殿下和我的名义去经营这座酒楼。如若有人想和他作对,势必会从这座酒楼大做文章,如今看来,倒是一语成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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