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昏,宫天蝉站在院门口,等得望眼欲穿,她无意识地掐着自己的手,指节都被掐出了血也浑然不知,院中下人个个俯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来了……绿珠姐姐!”
慕容绿珠脚下生风到了宫天蝉跟前,把她推进了屋,关上了门。
宫天蝉急切道:“如何?”
“你放心,宇文画带人去搜,被宇文敌拦住了,只带走了那个纯阳宫的道士,她差点被气死!”
对于宇文画的吃瘪,慕容绿珠心中很是快活。
“那她不会善罢甘休吧!父亲呢?父亲怎么说?”
“城主命她严刑拷打,一定要问出月影菇的下落,不过我也想不通,城主怎么就认定月影菇一定还在?若我是雨卓承,能拿到月影菇,肯定立刻就给那病秧子用了……”慕容绿珠试探着道,“天蝉,我看你还是对那小子死心吧!他连月影菇都偷了,为了那个女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死心?”宫天蝉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我喜欢了他这么多年……除非他死了!不然我绝不会死心!”
慕容绿珠闭了嘴,有件事情她不敢告诉宫天蝉,她之所以迟迟才赶回来,是因为半路接到了一个最新的命令。
除掉雨卓承。
准确地说,是要找一种让宇文家也无话可说的方法除掉雨卓承,越快越好。
夜色渐渐地弥漫了起来,反复皴染后变得深沉,江流集内已是万籁俱寂。
李景秋无声地推开顾灵鹤的房门,那个人正在安静地熟睡,李景秋轻轻替他抚平了眉间的褶皱。
那月影菇的确是灵药,顾灵鹤身上那些擦伤淤血,经过一天已经好了大半,如果不是因为左肩的骨折,顾灵鹤也许可以下床走走,只不过,那骨折处应该还是很痛的,人前他撑着不肯说,人后却忍不住抽气,李景秋看见好几次,也只得当自己瞎了。
李景秋又叹了口气,他本来打算陪着顾灵鹤的,他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和顾灵鹤确认,但是下午时,黄字捌肆笑吟吟地告诉了他方轻崖被宇文画带走的消息,打乱了他所有的安排。他留恋地在床前站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转身离开,只是在他打开房门的那一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打算去哪儿?”
这声音疲惫而微弱,但一下让李景秋愣住了。
“灵鹤……是我把你吵醒了?”
顾灵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了些力气执着地又问了一遍:“你打算去哪儿?”
“我……”
“你打算去白帝城救你的师兄。”顾灵鹤语调冷冷地干脆利落地回答了自己。
气氛顿时凝滞。
顾灵鹤突然嗤笑了一声,屋内没有点灯,李景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着应该是带着几分嘲讽的。
“你去吧,我会去给你收尸的。”
对于顾灵鹤这种阴阳怪气,李景秋一向招架不来。
“灵鹤,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不是……”
“怎么,还要给你守孝三年?”
李景秋的表情十分古怪,顾灵鹤生气了,口不择言,但“守孝三年”这个规格,只适用于最亲近的人之间吧……
他选择不说破。
屋内又是良久的沉默。
顾灵鹤艰难撑着右手肘坐起了身,失神地望着眼前的漫漫黑暗。
“你走吧……”
李景秋听的出来,这一回,是真心实意的了,可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真的现在离开,顾灵鹤会心死如灰,万劫不复。
想到这一点,李景秋的五脏六腑都痉挛了起来。
顾灵鹤蜷起腿,额头抵上膝盖,倦极了似的叹出一口气。
“我前两日在孤山集,遇到了黎婴师弟,”李景秋忽然开口,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他告诉了我一些事……”
顾灵鹤似乎有了什么预感,往墙边靠了一靠。
李景秋的舌尖舔了舔后槽牙,喉咙有些不清:“他告诉我……师父去后,紫虚一脉在华山……过得并不好……”
顾灵鹤短促地笑了一声。
什么叫不好呢?
残害同门无论何时也是重罪,对谢云流如此,对祁进也如此,无论这背后有什么隐情。当日张钧的书信中并没有说清洛风之死的具体情况,直到纯阳五子归来,说明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众人才明白宫中神武之约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阴谋,洛风是护师心切才会被祁进误杀。但,那又如何呢?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祁进自请领了重罚,满身伤口都未处理便去空雾峰关了禁闭,立誓此后若无特殊情况,终身不再下山,但这些对于心有不平的弟子来说,还是不够,远远不够。紫虚子本就出了名的严苛,紫虚一脉的弟子也多高傲不羁之辈,平素攒了多少的怨气,全在这时发了出来。本就与静虚走得近的自不必说,本与静虚无甚关联但与紫虚有旧怨的也难免要借机讽刺几句,紫虚弟子哪里遇到过这种境况?有脾气不好的忍不住就要回嘴,双方互不相让,对紫虚的针对也就愈演愈烈,无论那些紫虚弟子有没有欺负过静虚。铺天盖地的怨恨席卷而来,甚至不少其他弟子扬言要与紫虚彻底划清界限,如果不是掌教玉虚子在三令五申不见效果后严厉出手,也许紫虚很快就会演变成第二个静虚了。
“活该吧……”
他们终究是理亏的,所以,也许他们就是活该的吧。
李景秋听得很不是滋味,什么叫活该呢?正是因为他了解顾灵鹤的为人,正是因为他也感受过那种无端被千夫所指的痛苦,才明白这种报复与发泄的方式实在太过伤害无辜的人,而作为紫虚大师兄的顾灵鹤,又要承受多少的非议,经历多少的折磨?
明明,他们都是同气连枝,同根同脉的啊……
虽然他还是不能原谅祁进,认定了要为师父复仇,虽然他离开了华山,投奔了师祖和师兄,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就真的脱离了门派。
如果六脉自己就散了,纯阳何以为纯阳?
而李景秋想确认的事还不只这一件。
他倚着门框,尽量地让自己放松下来,但话里还是带上了一丝不平静。
“为了得到月影菇的消息,我请黎师弟帮忙,带着我找到了黄字零玖。在那里,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顾灵鹤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那个贪婪的老头儿,然后忽然便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坐直了身子。
李景秋伸手到怀中,摸出了东西攥在了掌心,他一直将它揣在心口处,冰冷的触感也染上了淡淡的体温。
那是,一块奇怪的玉珏,是李景秋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那块玉佩的一部分。
李景秋强笑道:“怪我,我没有想到,原来它那么贵……”
顾灵鹤嚅动着嘴唇,眨了下眼。
“我把它赎回来了……”
李景秋一步一步走到顾灵鹤床前,摊开了手,其实顾灵鹤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目光还是朝着那个方向挪不开。
“再送给我吧……好不好?”
李景秋小心翼翼的话语让顾灵鹤忍不住偏过头清了清嗓子。
“你哪来的钱赎回来……”
李景秋似乎是笑了一下:“我抢回来的,他不肯给,所以我把他打了一顿,抢回来的……这可是,我的宝贝啊……”
李景秋咽了咽嗓子,平静的神情再也维持不下去。
“灵鹤,我后悔了……”
他以前从不知道什么叫后悔,现在才明了。他后悔那样决绝地离开华山,后悔竟然没有去和顾灵鹤道一声再见,后悔误会顾灵鹤进白帝城的初衷,后悔带着顾灵鹤以身犯险。
他逼问了黄字零玖才得知,自从他离开纯阳,顾灵鹤便一直一直在找他,门中一片混乱脱不开身,顾灵鹤只好背地里屡屡找到隐元会,一年之内竟不下十次。李景秋的行踪本就不是什么秘密,顾灵鹤也很早就知道李景秋已经安顿下来,但他还是迫切地想从隐元会那里打听到一些关于李景秋的消息,哪怕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以至于长安的隐元会掌柜看着都有些不忍,建议顾灵鹤不如直接去找人,顾灵鹤只是苦笑地回了他一句话。
“不必了,我离他远些,他可能会过得更好吧……”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若是当时说开了,不过是风浅云流倏然而过,可多的是积累成了年月,钝刀子割人,最是心痛,直叫人鲜血流尽,伤痕入骨。
李景秋不愿意步前人后尘,不愿意他的顾灵鹤受这样的苦楚。
“灵鹤……师父之死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当时急着离开华山是因为……”
李景秋惶然地反复地向顾灵鹤解释,他若是早知道……
他怎么舍得。
顾灵鹤伏在膝上,声音温柔得像掺进了一捧月色:“这些……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就算他当时不明白,后来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想,也终于可以想明白一些。和李景秋重逢后,就更明白了。
“你明白,那就太好了……”
听着顾灵鹤的话,李景秋本该安心一些的,可事实却是,他的心里更加没个着落,害怕到了极点。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歉疚……我想把欠的都还给你们,这样或许才能再堂堂正正站到你面前,但是,你好像其实并不需要……我怎么还都还不完,怎么还都还是……”
“不是的!如果不是你,我昨天就要死了!雨师叔他很感激你,师兄他虽然嘴硬,但是……”
李景秋的话一顿,他听到顾灵鹤轻笑,笑尾却带着泣音。
“你知道你刚刚推门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李景秋怔然地摇了摇头,忘记了顾灵鹤根本看不到。
“我在想……他又要为了他的师叔师兄离开了,那我能不能……求他为我留下来?”顾灵鹤短促喘息了几声,明显的哭腔再也压制不住,“他不辞而别留下玉佩离开华山,好,我自己去找……他为了他的师叔闯进了白帝城,也行,白帝城而已,他要采月影菇,我没法拦他,也没能替他下去……可是……可是我现在真的追不动了……李景秋,我们没有几天好聚的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等我一天,就一天……我知道你的师兄在受苦,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话音未落,顾灵鹤便落入了一个怀抱。
天地间一片冰冷夜色,唯有这个怀抱是温暖的。
“抱歉……我刚刚胡言乱语,不知讲了些什么……”
李景秋脸上的眼泪沾到了顾灵鹤的鬓边,忍不住将怀里的人又搂紧了一些。
这是他爱逾性命的珍宝,失而复得,又怎么舍得有片刻松手。
“灵鹤,灵鹤……灵鹤……”
李景秋一迭声地在顾灵鹤耳边呼唤他的名字,像根根丝线,一道又一道缠到了顾灵鹤心上,步步收紧,原本满心的凄然都变成了莫名的战栗。
忽然,李景秋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顾灵鹤的耳垂。
顾灵鹤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喊了出来。
怀里的人像受惊的兔子,如果不是李景秋掐住了他的腰,顾灵鹤准会蹦起来。
“嘘,别动,别动……小心碰到肩膀……”
李景秋的手一遍遍梳拢着怀里人的发丝,那人虽然还在发抖,却没有再试图逃离。
李景秋的下巴轻轻蹭着顾灵鹤的额间,一遍遍拨乱顾灵鹤的心弦。
“灵鹤,其实……你只欠我一样东西……”
顾灵鹤的声音闷闷的:“你说。”
李景秋将顾灵鹤松开了些,手指轻轻抚过顾灵鹤的脸颊,在黑暗中描摹他的眉眼。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
“顾灵鹤……你有……喜欢过哪个姑娘吗?”
顾灵鹤呆住了,直到李景秋轻轻晃了一下他的右肩,才回过神来。
“……没有。”他的心情比那一日更加紧张,短短两个字却嗫嚅了几次才说出口。
“我好像……挺喜欢你的……”
顾灵鹤用右手按上了自己的心口,剧烈的跳动让他指尖都发麻。
也许不敢说出那几个字是种懦弱的行径吧,只是对顾灵鹤来说,让他把一颗心剖出来给李景秋看,也比说出来简单。
可,李景秋执着地在等他的回应。
“我……”
顾灵鹤咬着下唇,掌心很快就出了汗,嗓子却塞住了,正当顾灵鹤急得差点又要落眼泪的时候,手被执住了,李景秋带着顾灵鹤将手叠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噗通,噗通。
那里传来的紧张与急迫一点也不比他的少。
顾灵鹤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我也……喜欢你……”
话尾的余音消失在了那覆上来的灼热唇齿间。
梧桐一夜风吹老,相思怎比相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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