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量力。”
顾灵鹤万般嫌恶地看了倒在地上的众人一眼,收剑回鞘。
驮着货物的老牛没了牵引,就地停下,在路边悠然地嚼起了草,偶尔发出“哞哞”的叫声,完全不管顾灵鹤在它背上的箱子包袱里一阵乱翻。
钱,女子画像。
原来十二连环坞每月一次的上贡,贡的竟然是这两样东西。
不过,这一支不知来自哪一寨的队伍,携带的画像少的可怜,就两幅,顾灵鹤想起之前听到的话,耐着性子用剑挑开了领头人的包裹,竟然,还是一个卷轴。
他小心地将卷轴捡起,然而,在卷轴打开的瞬间,顾灵鹤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这幅画像的水平显然要高出其他画像一大截,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只见她莲冠羽衣,手执拂尘,神情冷淡,却别有一番动人之处,这女子顾灵鹤真是太熟悉了,这正是他的师伯祖,纯阳五子之一,清虚子于睿。
想到这画像是要被送到哪里,做些什么,顾灵鹤恨不得再给地上的人开几个洞。
他蓦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件事。
多年以前,在长江上的水匪还没有统一为十二连环坞的时候,落魄的宫敖曾于某地偶遇刚至及笄之年下山游历的于睿,于睿无意施恩,宫敖却一见钟情铭记于心,两年后,已经成为白帝城城主的他带着众多人马上华山提亲,于睿大惊失色,在她的印象里,她与这个人不过一面之交,连姓名都快忘却,何况宫敖与她年龄相差巨大,身材矮小如幼童,又兼一派土匪作风,闹得纯阳鸡犬不宁,自己怎么可能嫁给他?于是断然回绝,不料宫敖却准备赖在纯阳不走,纯阳上下都颇为恼火,李忘生与卓凤鸣亲自出手,将宫敖赶下了华山。
然而这件事带来的风波却并没有就此平息。
自古以来,女子就很容易沦为他人评头论足的对象,即使聪慧机敏如清虚子于睿,身份高贵如七秀坊坊主叶芷青,也不能例外,指指点点的人里有男有女,或是出于艳羡,或者出于嫉妒,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大抵不会对女子有利,即便这些女子或许什么都没做错,甚至根本与事情无甚相关。宫敖一路宣扬他与于睿的相识经过,他与于睿的反差又如此巨大,会产生多少流言蜚语可想而知,宫敖被赶走,流言却越传越广,越传越离谱,甚至有好事者找上纯阳问东问西。那时的于睿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郎,不堪忍受的她终于在掌教师兄的建议下,暂时离开纯阳,去了没人认识她的西北游历,数年后才返回。后来,枫华谷之战爆发,声名大振的不仅有明教,还有力阻纯阳,让纯阳得以保全的于睿。门派的全力支持和于睿自己的实力,让天下人再不敢轻视于她,即便还有人记得当年事,也没有人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于是,宫敖提亲一事渐渐被江湖淡忘,连顾灵鹤都是在入纯阳很久之后,才偶然得知的。但是,顾灵鹤没有想到,在十二连环坞横行的瞿塘峡,这件事竟然还会被如此利用。伤害普通女子已是让人不齿,何况是门中师长!这种亵渎与侮辱当真叫人无法忍受。
他眯起眼,长久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白帝城,危险,神秘,让人反感,但无论如何,这个地方,他必须闯一闯。
虽说是打定了主意,但顾灵鹤也没有昏了头脑直接冲进去,他转身回了瞿塘峡西岸的江流集,径直进了一家没客人的小店,要了两碟菜。
一个年轻男子将菜端了上来,却倚着一旁的柱子没有离开,反而挤眉弄眼地对顾灵鹤笑道:“如何?可有什么收获?”
这人正是小店的店主,当然,他的真实身份是隐元会的江流集掌柜,代号黄字捌肆。说起顾灵鹤与黄字捌肆的相识,还得归功于孤山集的那位黄字零玖。
那日,顾灵鹤与李景秋分开后,便趁夜直接打上了黄字零玖的门。想也清楚,那些追杀的人怎么就那么巧找到了雨卓承?这里面一定少不了黄字零玖的“功劳”。黄字零玖本就心虚,又异常惜命,便是让顾灵鹤的剑刺破点皮他也是不愿的,因此,面对来势汹汹的顾灵鹤,他连忙主动提出与顾灵鹤继续交易。他在瞿塘峡经营多年,对雨卓承的真实身份和十二连环坞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因此便建议顾灵鹤去白帝城看看,还顺便拉出了江流集的黄字捌肆来代替自己接待这位煞神,当然,临走之前,黄字零玖也没忘顶着顾灵鹤的剑锋索要报酬,顾灵鹤差点没把剑当掉,好不容易才摆平了这个贪婪的老头。
和黄字零玖截然不同,黄字捌肆对钱财并不十分热衷,他最大的爱好是,看热闹。他告知顾灵鹤白帝城将开门纳贡,还告知了一支小队的行进路线,顾灵鹤前去查看,便发现了清虚子的画像,顾灵鹤几乎可以确定,这是黄字捌肆故意而为。
想到这里,顾灵鹤弯了弯眼:“不错,的确有所收获。”
黄字捌肆凑近了些:“那你打算怎么做?”
“贫道打算,再等等。”
黄字捌肆一懵:“等什么?”
“此次奉命下山又非贫道一人,师弟们已在巴陵,传信等他们前来一起商议,这样比较稳妥。”
“不好不好,白帝城守卫森严,也唯有纳贡时会稍微松懈,巴陵到此也要数日,错过这个机会,就只有干瞪眼了!”
“你似乎非常希望贫道一人潜入白帝城。”
黄字捌肆嘿嘿一笑,这可是牵扯到清虚静虚和紫虚三脉的恩怨啊,想也知道必定很精彩,而且……
“这不是在下希望不希望,而是道长你现在最好的选择。道长也不必再试探,若当真打定了主意即日进白帝城,在下还有些消息可以帮到道长……”
顾灵鹤由衷觉得黄字捌肆笑得很碍眼。
白帝城前。
一支支押运牛车的小队,按照指令在规定的地方排列开来,接受白帝城守卫的清点核查。在所有人的前方,身着月白华服的年轻女子冷眼看着这一切,似是已经习以为常。
“大总管,已经清点完毕,除了清风前寨外,其他所有寨子都核查无误。”
“清风前寨?他们人呢?”
“小的不知,不过已派人前去联系。”
“那就好,该交的还是要交的。”女子无聊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她也很清楚,下面的寨子虽然都服从白帝城的命令,但彼此之间还是经常有抢夺之事。
“是,今日之内一定让它补齐。”
“嗯……对了,前些日子城主说要再挑一批侍女入城,可办妥了?”
“已经吩咐下去,今日点完月贡,明日便可接收人了。”
女子满意点头,还想开口,却有侍女匆匆上前禀报。
“小姐,慕容小姐有请。”
“慕容绿珠?她自管她的踏雪楼,找我作甚!”她一向不太看得上那个脑子简单的女人。
“这……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女子嗤笑出声,“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一趟。”
丫环一路引着她来到内城西角的小花园,慕容绿珠早已等候多时了。
“宇文姐姐近来可好?”
“免了,你我之间可没什么叙旧的交情,有什么事直接说。”
慕容绿珠拧眉,她可真是讨厌宇文家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个个骄傲得不得了,真把什么许国当回事儿!但是没法,城主信任宇文家的人,把白帝城和十二连环坞重要的内务都交给了眼前这个女人,宇文画。她要帮表妹完成心愿,还非得求到这女人头上不可。
她忍着气屏退了下人。
“宇文姐姐不必如此,小妹只是觉得姐姐最近的日子怕是过得不太舒坦。”
“你又知道了?”
“毕竟……宇文公子回来了。”
宇文画目光微冷,她与这个堂兄的关系是一向不太好的。她的父亲宇文敌与雨卓承的父亲宇文灭乃是亲兄弟,二人继承了先祖的性格,野心勃勃地想着复国,也因此对后辈中唯一的男孩,宇文卓承,寄予了厚望,这让年幼的宇文画十分不服气,明明自己不会在任何一个方面比堂兄差,怎么堂兄就能比自己多得到那么多的重视?就因为自己是女儿身?她暗暗立誓,自己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要让天下男儿都叹服。宇文画单方面对宇文卓承冷战,宇文卓承却完全没有在意,宇文画越发感觉被羞辱。后来,宇文卓承离家出走,若说有什么人对这件事最为恼火,除了宇文灭兄弟俩,大概就要数宇文画了,自己全力争取的,竟然在他眼中一文不值!愤怒过后,宇文画越发认定,这个堂兄懦弱胆小,根本不配担起宇文家复兴的重任,心里越发鄙夷。宇文卓承的出走也为宇文画提供了机会,她的努力很快就得到了长辈的认可,甚至得到了白帝城城主宫敖的重视,在她十八岁那年,她正式接过了十二连环坞大总管的位子。但是宇文画没有想到,兜兜转转十几年,她这个堂兄竟然又回来了,还是和一个女子私奔被迫逃回来的!真是丢尽了宇文家的脸!但更不可理喻的是,大伯与爹对这个堂兄还是如此重视,雨卓承回来数日,他们已经为了为了后续处置会面商量多次了,宇文画冷眼看着,心中的不满愤恨与日俱增。不过,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他们宇文家自己的事,与眼前这个蠢女人何干?!
宇文画哼笑:“怎么,你是来挑唆我去害我那个堂兄的?那你也未必太小看了我!”
“并非如此!”慕容绿珠赶紧澄清,“宇文公子毕竟是宇文家的人,妹妹绝不敢有害他的念头,不过……宇文姐姐可知道他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你是说,那个恶人谷的女子?”
“正是,宇文公子之所以被人追杀,狼狈而回,都是因为那个妖女,何况……”慕容绿珠话锋一转,“宇文公子受她蛊惑极深,说不定会明媒正娶让她入宇文家。”
“她如何配得上!”
慕容绿珠心中暗笑,她就知道这一点是宇文画的死穴。
“小妹也正是这样觉得,所以,那个女子,不能留。”
宇文画打量了她几眼:“若我记的不错,那女子身中之毒无药可解吧。”
“宇文姐姐难道不知道那女子最近两日好转了许多?”
“那倒是多谢你提醒,不过,你如此关心她与我那堂兄是为何?我来猜猜,难道……是为了你那表妹宫天蝉?”
慕容绿珠顿时变脸:“你胡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你当我看不出宫天蝉的心意?那妖女配不上我宇文氏,谁能配得上?白帝城城主之女倒是正好?”
慕容绿珠脸色铁青。
“你是觉得让那妖女死了,宫天蝉就有机可乘,我那堂兄即便伤心,也迟早会忘的,对吗?”
宇文画简直想大笑出声。对于男人来说,永远是得不到的才最珍贵,这么简单的道理,可能只有真把自己当小孩的宫天蝉和从小只知道奉命杀人的慕容绿珠不懂。楚霞影若是现在死了,雨卓承会忘了她吗?绝对不会。且不说雨卓承本身的性格,这种情浓时心上人骤逝的遗憾只会伴随他终生,任何人都没有可能再取代楚霞影的位置。宫天蝉?做梦!
当然了,这种道理她是不会教给慕容绿珠和宫天蝉的,雨卓承爱谁,忘谁,与她有什么相关?不过呢,她是非常乐意见到这位堂兄伤心欲绝的模样的。
宇文画看着慕容绿珠握紧了拳,指甲都深深嵌入掌心,施施然开口道:“我不关心你们谁喜欢谁,但有一点你说得对,那个女人若是进了宇文家的门,会伤了宇文家的面子。”
慕容绿珠本以为已经谈崩,听了这话,很是惊愕:“你同意合作了?”
“那得看你有什么计策。”
“我打听到了楚霞影的药方,只要稍微动些手脚……”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找宫晴?后厨的杂事可是由她直接负责的。”
“宫晴一向偏颇宇文公子,况且,宫晴权力再大,终究不过是个丫环,怎么能越过姐姐呢?”
这个女人果真是蠢,宫晴怎么能以等闲丫环视之?但这句恭维,她倒也不介意接着。
“好,我明白了,要动手的话,那就赶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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