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萧府灯火通明。
一名脚力好的侍卫被紧急谴往银杏村。
黎明时分,侍卫转过山坳,看见了银杏村的入口,有几个早起的阿婆已经背着背篓准备往山上去。
一路问询到赵家,侍卫看见紧闭的院门。
“咚咚咚——”急迫的叩门声。
“有人在家吗?”沙包大的拳头锤上去,门被拍得震天响。
赵棉雪正在厨房蹲着烧热水,吹火吹得头晕眼花,听见声音后她面色一喜,站起身飞速往门外跑去。
吱呀打开门,她左右观望一阵,脸上的兴奋掩了下去,女孩扒着门抬头问道:“你是谁呀?”
侍卫没工夫与人闲谈:“小孩儿,这里是许瑛家吗?你家大人呢?”
赵棉雪点点头:“是啊,他们还在睡觉,你找我娘吗?我娘不在家。”
“棉棉,谁找你娘?大早上的,你和谁说话?”赵奶奶疑惑地走了过来。
院子里,侍卫快速说完情况,静谧的清晨被打破,屋内的人皆是面色大变。
赵爷爷叼着老山烟抽了一口,烟杆指向赵奶奶:“秀云,叫醒大郎,你们赶快去一趟!”
昨日等到深夜留宿赵家的草娘一跺脚:“哎,他奶,我也去,怎么着也是我日后的亲家,我得去一趟!”
许瑛可以啊,救了贵人,受点伤算什么,应该可以捞到不少好处!
赵棉雪旁听了全程,虽不了解严重性,但她知道她娘受伤了,于是女孩扯着奶奶的裤腿恳求道:“我要去,我也要去看我娘,奶奶,带我去!”
这又不是去玩耍,带着孩子是个累赘。
赵棉雪被留在家里干活,一群人离开,她拿着镰刀背着背篓被赶去了山上。
站在上山和出村子的岔路口,迎面吹来的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女孩抬手遮挡,从指尖的缝隙处往村口远眺。
今天的村子有哪里不一样呢?
大概是秋风旧路起,思念的亲人却居远未归。
赵棉雪顿住脚步,小手握着镰刀紧了又紧,须臾,她把肩上手上的东西猛地扔在路边,转身向山下跑去。
她开始时跑着,飞速地跑,出了村,她辨认着曾被许瑛带着走过一遍的路,不停地走。
枯叶在她裸露的脚背划出细碎的小口,阻挡不住她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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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府今日是多年来难得的热闹。
先是救人的厨娘和大公子被在下个村子捞了回来。早上,大公子被当阳城派来的人接了回去。午后,厨娘的家人赶到府中,又是一阵喧哗吵闹。
不过这些都闹不到小主子面前。
萧彻在东园呆了大半天,直到天擦黑时,才叫长宏推着自己往回走。
出了东园转过墙角便可以看到萧府东门所在的巷道,这几日已经铺设好石砖,想必要不了多久修好周围的围墙,东园和别院就可规划到一个宅子里。
回府的路上,萧彻看见了一个小孩儿,衣衫褴褛,失魂落魄地走在他的前方,她的头发被两根红绳绑得一高一矮,看起来滑稽可笑。
在红日留下的最后一丝余晖中,女孩在前面姿势怪异地缓慢而行,他抬手示意长宏放慢速度,跟在了女孩后面。
轮椅沉重的咕噜声没引起女孩丝毫的注意。
她是谁?为何到他府上?
萧彻静静打量着,如打量路边不知何时长出的一簇野草,巷子里突然窜出的一只野猫。
前方的赵棉雪停住脚步,东门到了。
她上次是被许瑛带进去的,这次没有人引领,站在高门大宅旁,她搅着手指,心中忐忑。
壮着胆子走上台阶,闲话的门房发现了她。
“嘿,小孩儿,干什么的!这里面不能进。”
门房的语气带着轻微的喝斥,一下子引出赵棉雪决堤的泪水。
她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哭道:“我找我娘,找我娘。”
门房慌道:“你别哭啊,你找你娘关我们什么事儿呢!”说完探头往巷子两端看,“谁家小孩儿啊!”话刚喊完门房的嗓音就憋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了墙边的萧彻,于是猛地跪下去:“公子。”
要说这位断腿的公子年龄不大,门房本不该如此惊慌,但萧彻刚来的那几日,门房的下人懒散惯了,等主子要出门都来到门边了,还在守门的小屋里酣然大睡。
被叫醒后,那人解释说此前府里没有主人,所以这才大意了。
孩子嘛,总该是好忽悠的。
谁知说完话抬头,轮椅上的男孩正冷冷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这府中,我在与不在并无差别?”
门房哑然。
下一秒,男孩的轮椅从他身边滚过,留下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容妈妈,笞二十,罚俸两月,家奴发卖,契人赶出府去。”
想到上一位的下场,门房每每看到出府的小公子,都恨不得避开到八百里外,生怕自己在他面前出什么差错。
这可不是个留情的主。
他是跪下了,他的同伴还在房檐下没注意到,反而看着赵棉雪捅了捅他的肩膀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她应该是那个厨娘的女儿。”
话说完,同伴也闭了嘴。
他们的表情从放松变得严肃,赵棉雪终于察觉到身后有人,随即抹了抹泪转过身去。
小少年冷淡的眼眸对上了她黑白分明的濡湿的大眼。
和萧彻想的小可怜形象不太一样,女孩意外的,长得很健康。
她的小脸肉肉的,黝黑发红,露在衣衫外的半截小腿显得很紧实,即便走了一整日的路,疲惫也掩盖不住她旺盛的生命力。
他停下了轮椅,看着女孩道:“你是许瑛的女儿?”
赵棉雪点点头。
门房赶忙接话道:“公子,我这就领着她去见容妈妈她们。”
萧彻示意长宏将他推上台阶,“不必了,长宏,带上她,我们进去。”
天暗得极快,转眼已经是漆黑一片,长宏在亮起的烛火中看了一眼几乎要融入黑夜的赵棉雪,面色诧异道:“是。”
轮椅下了坡道向府内滚走,长宏在后面推行,他们的旁边,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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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瑛的床前围了一堆人。
医师坐在床边查看伤势,容妈妈满脸严肃地等待结果,赵奶奶等人吵嚷着不依不饶,下人们探头探脑围了一圈看戏。
窗户下萧彻和赵棉雪的到来,似乎无人发现。
医师在床帐内掀开被子看了看许瑛染血的腹部,再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随后捋着胡须摇头叹气。
容妈妈皱眉问道:“怎么说?”
齐夫人今早来接大公子的时候,容妈妈曾说了许瑛是萧基的救命恩人,齐夫人满不在乎道:“该给银钱或田宅,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等小事,哪能值得贵人亲自督办,只要她儿无事,其余都不重要。
医师坦白道:“同我昨夜所说,她腹部被石头划开的伤口太深,几不可能存活,若退了高热,伤口不再渗血,尚且有一丝希望。可如今一夜过去,她高热不断,伤处也不见丝毫愈合之态,恐怕,危已。”
他没有把话说绝,实则只是早晚的事儿了,这妇人能撑到现在都是大夫未曾预料到的。
容妈妈看向床上神智不清的人。
人被冲走后,她谴人骑着快马沿着河岸急速狂奔,在下个村子一个转角处准备捞人。
亲眼所见,许瑛一路拽着大公子,好不容易蹭到了岸边抓住斜伸到河岸的一根树干,萧基心急如焚,拉开许瑛,借她的力,一蹬一踹。
他上了岸,许瑛被踹向了河中央。
弯道处河水湍急,他们虽方便布置捞人,但许瑛被踹时狠狠撞在了被冲刷的锋利的石块上,造成不可挽救的伤口。
大夫的话说完,赵奶奶掀开蚊帐就冲了进来,尖声道:“什么叫危已,我们好好的人,在你家做几天饭,怎么就伤成了这样,必须给个说法!”
三表婶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就是!瑛娘救了人,这事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该怎么赔,赔我们多少!”
许瑛本来就痛得如梦似幻,陡然变大的嗓音让她头疼欲裂,费力睁开双眼看去,看到了草娘。
她心头一震。
三年前,丈夫刚死,草娘就来说想要棉棉到他家做童养媳之事。虎子是个什么人啊,许瑛便是养着女儿一辈子,也不能叫棉棉嫁到这等人家去。
可如今,婆母也就罢了,草娘怎么会在此处?
难道她还未放弃?
许瑛气急攻心,挣扎起身,感受到腹部撕心裂肺的痛,她卸力躺回去,在人群穿梭的缝隙中,女人看见了在门边站着的赵棉雪。
“棉棉?”
赵棉雪从大人的缝隙中穿过,趁人不备,窜到了床边。
“娘,娘,你怎么了!”母亲的虚弱让她不适又慌张。
众人大惊,哪里窜出来的小孩?
女孩从身旁跑走,跟随她的身影,萧彻看向里面几方一片混乱的场景,世间的悲剧,同戏剧或话本一般无二,想来也没什么新鲜的。
他看着赵奶奶等人暗含算计,愤怒却不见伤心的嘴脸,觉得实在无趣。
再一扫,又看见站在墙边若无其事,好似事不关己的男人。
赵家大郎没有向前争执,那是妇人的事儿,他木头似地站在墙边东张西望,感慨着府内的精致奢华。转眼看见盯着自己的萧彻,赵大郎被一个孩子冷漠的眼神吓了一跳,赶忙低头不敢乱望。
萧彻动了动身子,搭在扶手上的手重新交叠放于怀中。
“走吧,长宏。”
临走时他看了一眼里面趴在床边的女孩儿。
她孺慕地贴在母亲身边,看起来是那样可怜。
病床上的人受够了这嘈杂,许瑛废力地对着容妈妈道:“妈妈,可以让他们出去吗?我有话想说。”
容妈妈凑过耳朵听得仔细,听清后站起身来:“把他们带出去!”
赵奶奶吵嚷:“我为甚要出去,你们想做什么!”
三表婶附和:“就是就是!”
容妈妈不耐烦起来,转头对着下人呵道:“都给我拖出去!”
等待食腐的乌鸦被驱赶出门,屋内重归安静。
“妈妈,我记得那时你说,谁要是救了大公子,重重有赏,此话可还算数?”许瑛的嗓音中带着几分绝望的平静。
容妈妈叹了口气:“当然,你好起来,府中不会少你银钱和房宅田产,定叫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许瑛忍痛低喘一声,苦笑道:“是啊,若真这样,那该多好啊。”她看了看床边的赵棉雪,脑中做起美梦,嘴上却哄着叫人坐到了屋内的圆桌旁。
她低声对着容妈妈道:“妈妈,怜我这条贱命,许瑛但有一求。”
容妈妈蹙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乖乖坐在桌旁,但始终眼巴巴看着这边的赵棉雪,“是关于你的女儿?”
许瑛眼中绽放些许光彩:“是。妈妈,请府上收留她,棉棉很勤快的,你们就当多添付碗筷,等她及笈,烦请为她寻个好婆家。那些银钱,田宅,妈妈可收下大半,权当我这将死之人的不情之请。”
容妈妈有些诧异:“她的祖父祖母?”
许瑛摇摇头。
母女俩亲身实践过,那并非可靠的托付。
遥想以后,许瑛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她恨那个以她垫脚的少年,可是临到头,她却依旧不得不求这座不知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的院子里的人。
容妈妈沉默许久,“我会安顿好她的。”
许瑛欣慰地扯了扯嘴角,叫回了赵棉雪。
“棉棉,上来。”她拍了拍床边。
赵棉雪爬上床,睡到娘亲的臂弯里,“娘,你怎么了?”她蹭了蹭许瑛的胳膊道。
许瑛哽咽一声,“娘啊,娘生病了,累了,棉棉呢,棉棉怎么来府里了呢?”中午婆母几人来的时候,她曾希冀看见赵棉雪的身影,可如今看见了,又觉实在残忍。
被转移了话题,赵棉雪自豪地讲述她是如何找到路走过来的。
见到许瑛,疲乏的路程回忆起来也多了几分乐趣。她路过了大片的麦田,捡到熟透的野果,看见悠闲陪着主人务农的黄狗。
本就精神紧张,身体劳累一天的赵棉雪在絮叨中沉沉睡去。
许瑛心疼不甘地看向怀中的女儿,不一会儿,亦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日头西落,月亮东升,时光在深秋的黑夜中一去不返。
容妈妈再次进来查看的时候,母女俩相拥而眠。
一个挂着泪眼,神情舒张,暖暖的小身子睡得正香,另一个面色忧愁,峨眉紧蹙,已经是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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