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腊月。
隔日是半个月来难得的天晴,太阳出来,正是化雪的好时候,空气似乎更加寒凉了几分。
赵棉雪和厨房众人一起吃饭,她吃得又快又香,颇有几分狼吞虎咽之感。
府中负责浆洗的妇人笑道:“人家瑛娘虽然手脚麻利,行事风风火火,但平日里倒也看得出几分贤良温柔,我看棉棉这模样,以后恐比她娘还要拿事儿呢。”
廖婆婆拿筷子敲了敲妇人的碗,使了个不满的眼色。
妇人惊觉,但转念一想,看了看似乎无所察觉的女孩,讪讪道:“唉,孩子嘛,忘性大。”
不管大人这边的情况,赵棉雪吃完饭,从凳子上蹦下来,站着大声道:“婆婆,我吃完了,我要走了!”
说完正要跑,被廖婆婆揪住了衣领。
“你这孩子,成日里用完饭着急忙慌就跑,是要去做什么?”她紧接着道:“今日先别走,婆婆待会烙饼子,你拿两个回去饿了当零嘴吃。”
赵棉雪有些迟疑,“婆婆要烙很多吗?饼子要多久才可以烙好啊?”她想起许瑛此前悄悄带给她的大饼,注意力被分去些许。
“收了碗就开始,你别跑了。”
赵棉雪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好!我跟婆婆一起收!一起烙!”待会儿带到树林那边跟小公子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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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园银杏林。
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枝间穿过,洒在皑皑的白雪上,泛着刺目的光。分明是雪过天晴,但眩目的景象和迎面的冷风依旧让人觉得荒凉。
萧彻腿间盖着小毯,捧着手炉,眸光追随着树梢间滴落的雪水。
耀眼的,晶莹剔透的,美丽的,砸在地上却变成了湿滑和泥泞。
昨夜被廖喜不停地唠叨,泡了一次足浴,推拿了小腿,今日这腿竟隐隐泛着疼痛,仿佛滋生于骨髓,氤氲缠绕着,折磨着人不可忽视。
萧彻的心情不好。
他在林中坐了半个时辰,处处都是融化的积雪从树枝上滚落的啪嗒声,鲜见的,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几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去,林中多了些许生气。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晴天的。
前方的雪人似乎再也受不住突来的温暖,用石块镶嵌的眼睛从头上咕噜噜滚落了下来。
萧彻眉头一蹙,不由自主前倾了一下身子,往前伸手。
丑人是赵棉雪堆的,可眼睛是他安的,连石子的大小和形状都是他吩咐着赵棉雪捡的。
可总有些东西不随人愿,继雪人一号眼睛被迫缺失,其余的几个也纷纷抛弃了它们的五官。
萧彻的脸比雪人还冷。
他放松刚刚略微绷紧的身子,重新坐直,为自己方才的大惊小怪和愚蠢感到恼怒。
对了,她今日怎么还没来?
萧彻想起赵棉雪。
那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家伙,玩个雪人都可以玩半个月,现在估计去了别的地方。
她的世界,快乐如此贫乏,却也如此简单。
萧彻伸出苍白的手,摸了摸石头掉落后留下的凹坑,雪球坚硬光滑的触感消失,余下的是冰冷濡湿的感觉。
他慢慢收回手放在手炉上,温暖重新从指尖开始蔓延。
留不住的东西干脆毁灭,省得在眼前无端惹人心烦。
“长宏,去取我的弓箭来。”
长宏:“是。”他刚刚答应完,反应过来后突然:“?”
但公子的吩咐怎么能质疑呢?
长宏回来得很快。
弓箭是为萧彻量身打造的,男孩坐在轮椅上双眼微眯,弯弓搭箭,数条锋利的光影破空从眼前飞过去,嗖嗖的声音比之呼啸的寒风更加冰冷。
他的力量似乎不如从前。三箭射穿了雪人的脑袋,如炸开的雪花,砰然四散开来,余下几箭插在雪球上,或深或浅。
荒芜的树林里,因为森然的几只冷箭,阳光都变得惨淡。
萧彻却皱了皱眉,对这结果不太满意。
三个月了,头一次有了想快速站起来的**。
怀揣着烙饼抄小路过来的赵棉雪在侧边不远处,目睹了男孩过分的行为。
他为什么要杀死他们的雪人?
女孩愣住了,紧紧搂在怀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啪嗒。
他被声音吸引转过头。
和萧彻之前的认知一样,她的眼神实在太好懂。
赵棉雪满眼都是愤怒和不可置信。
他脸上的冷漠不知为何僵住,沉默在树林间开始蔓延。
萧彻看了半响,终于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弓箭,缓慢地抬起手臂,弯弓搭箭,箭尖直指赵棉雪。
长宏忍不住了,上前道:“公子——”
萧彻充耳不闻,淡淡道:“让开。”
赵棉雪害怕地跌落坐地,惶恐摆手惊叫道:“不要射我!不要射我!”
童稚的惊恐声吹到了他的耳边。
男孩竟然笑了,笑容好看得和那天说“很漂亮”一摸一样,下一秒,他放开了搭箭的手。
赵棉雪踉跄着抱着树干躲到了后方,听见落地的声音,她歪着伸出头来看,发现箭插的地方离她还有好长的距离。
后怕又生气!
萧彻把弓箭递给松了一口气的长宏。
“走了。”说完他好像脑袋长眼睛,朝着赵棉雪那边看去。
她眼睛盯着这边,似乎犹豫着想过来,被发现后又猛地把头缩了回去。
像只掩耳盗铃的土鸡。
萧彻心情颇好地勾唇一笑,被推着转过身时,他最后瞥了一眼几个雪人。
这等丑陋的死物,有什么可值得伤心?
他走了好一会儿,躲在树干后的赵棉雪才走出来,捡起地上的烙饼,走到雪人的旁边。
她蹲下去,抱着膝盖盯着雪堆许久。
赵棉雪知道了,公子并不是什么好人,他和村里那些讨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在捉弄她。
不知伤心了多久。
赵棉雪蹲在地上,冻得通红的手指扒开淅淅沥沥的雪,从里面扒出一把小孩掌心大的长命锁。
她出生时,父母用家中积蓄纯银打造的,母女俩最艰难的时候曾将其变卖,后来许瑛做工有了工钱后立马赎了回来。
赵棉雪第一天堆雪人的时候把长命锁放在了“许瑛”心脏的位置,幸好没有被那个骗人的小公子发现。
她神情落寞地回了房间,任谁看都是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
沉浸在忧伤里,黑夜降临得很快。
她没有去厨房和廖婆婆她们吃晚饭,而是一个人干巴巴地啃了两个饼。
已经是腊月,年关时节,容慧比前段时间更忙了。
府中各部的人事总结,长公主府来人寻问和安排这边的情况,又叫要好好照顾公子,务必劝他好生养伤。
容慧头疼,那位祖宗谁能劝得了。
忙到天擦黑,她才提着灯笼回了卧房,推开门,赵棉雪正乖巧地坐在圆桌旁等她。
“妈妈,你回来了?”
容慧放松了疲惫的身子,将灯笼熄了放在一边,给小姑娘找好人家收养的事情估计要放到明年了,她果真是个操劳命,平白捡些事儿来做。
吩咐赵棉雪赶紧去洗漱,容慧收拾好出来,借着烛火昏黄微弱的光,她看见了赵棉雪红通通的双眼。
容慧脸色难看起来,问:“你这眼睛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赵棉雪心中忐忑,支吾不言。
容慧不是一个容易放过的性子,再三追问之下,赵棉雪全盘托出了所有的事儿。
由最初的紧张到放松,赵棉雪越说越理直气壮,在复盘的过程中,她终于发现,自己是一点儿都没错的!
全是公子的错!公子很过分!
她没看见容妈妈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话音结束的时候,一声厉喝从头顶传来:“跪下!”
赵棉雪呆楞住了。
容慧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不要靠近公子,见到他要避开,不准靠近醉心堂!”
赵棉雪很委屈,试图辩解:“我没有,是他靠近我,他说想跟我一起玩的。”
“放肆!他他他,他是谁,如今还想狡辩!”
“我没有。”委屈如洪水决堤,赵棉雪鼻尖一酸,反驳道。
“见你年纪小,我告诉你,面对有些人有些事,你对也是错,错也是错!雪人坏了就坏了。”
说了几句,小姑娘垂头耷脑,不知是否听进,容慧闭上了嘴,也是,开年便送走,她何须多言。
“去床前跪着,一个时辰,想清楚了再上来睡觉!”
烛火被吹灭,赵棉雪跪在了床前,黑暗中,只有二人浅浅的呼吸声。
在膝盖的疼痛中,她开始发愣。
什么叫对也是错,错也是错呢?为什么对也是错?她不理解。
一个时辰里,赵棉雪在头脑中数次回忆起和男孩一起玩耍的时光,她想破脑袋,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她唯一承认的错误,就是不该擅自去东园玩耍。
许久,夜越深,容妈妈平静的嗓音终于从上方传了下来。
“可知错了?可长记性了?”
赵棉雪顿了一下,弓着身子小声道:“知道了。”
“那上来睡觉。”容慧移到了床里侧。
赵棉雪躺到了床上,被窝里很温暖,白日里的哭泣和夜间的罚跪让她精疲力尽,陷入沉睡的前一秒,她想:
她才没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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