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已晚,我又衣衫不洁,便不进去拜见殿下了。”李广云与赵棉雪闲话两句后道。
赵棉雪点点头。
少年翻身上马,见女孩走到马前送行,他竟被她带着笑意的星眸看得一怔,只觉得今日时光这样短,徒生出滞留之心。
李广云握着缰绳,弯下腰背,俊脸凑到赵棉雪微仰着的面庞前,小声道:“过两日我和三姐要去东城外秋游,到时可否差人来请你?”
“好啊!”
李广云得了应承,心下欢喜,直起腰背坐于马上控着马儿踢踢踏踏倒走两步,才招手转身纵马离去。
赵棉雪心情不错,正抬腿准备归家。
“阿彻?”
巷子口不知何时立在马车旁的男子吸引了她的目光,萧彻信步走了过来。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不久。”
赵棉雪喜滋滋走去他身旁:“正巧,我们一同进去。”
“今日不是随母亲去吃酒了?怎么搞得这样狼狈?”他看着她沾了泥水的衣裙问道。
赵棉雪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只中午在太守府吃酒,下午我同朋友去城外游玩了,上次与你说的抓鸭子比赛!你不知道,大家真厉害,我与小香,广云三人成队,竟一只没抓到!”
萧彻看向她兴奋的小脸,神色晦暗道:“广云?是刚刚送你归家的那名男子吗?”
赵棉雪竟有些不好意思:“是啊,他是太守府家的二公子。”
赵棉雪在外是有些大大咧咧的,虽然在府里被薛婉照和萧彻宠得如珠如宝,但与同龄的友人相处,她向来是喜欢照顾人的那一个。
申城的公子小姐对神悦侯女的印象大抵是娇蛮,却从无柔弱之感。
兴许是家中姐妹多,李广云对女孩子很有几分纵容保护之态。赵棉雪本说不必他送,她马术极好,自己快马两刻不到便可到家。
李广云却摇着脑袋不答应。
赵棉雪说:“你别担心,城北有巡夜的士卒,好多都认识我了,我很安全的。”
李广云继续摇脑袋,固执道:“就算你安全,可我们一同外出,却叫你一个女孩孤零零一人回家,我心下过意不去。这么点路,就让我送吧,到时候回家也心安。”
赵棉雪便无话可说了。
回城北的路上,他们一路缓慢而行,两个人都是家中排行小的,又好吃喝玩乐,竟是相谈甚欢。
萧彻见她难得有些羞涩之态,心头只觉莫名不爽。
他步伐迈得大些,赵棉雪只能赶忙跟上。
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问:“阿彻,你喝酒了?”
“嗯。”
他走得越来越快,赵棉雪小跑着跟得气喘吁吁,叫他慢些也不回头,终于她生气了,站在原地跺脚道:“阿彻,你干嘛走这么快,我都跟不上了!”
萧彻停在原地,还是无奈等人跟上来。
赵棉雪又笑嘻嘻跑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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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褪去,萧彻洗去满身酒气,正躺在院中摇椅上看着西边的停芳阁沉思。
不妨门外刮来一阵料峭的风,女孩踩着月色翩翩而来。
赵棉雪惊喜道:“阿彻,我屋里那些宝贝是你送给我的吗!”
不同以往的温柔,一道略带着审视的,侵略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看她一张洗尽铅华的,莹白玉润的脸,看她回房后换上的素净雅致的衣裙,月色下少女如此美丽。
萧彻记忆里,赵棉雪一直是那个拉着他衣袖可怜巴巴说要跟他一起回当阳的小女孩,却发现在他未察觉的时光里,她已成长得落落大方。
而他,也早已不是那个带着些愤世嫉俗,下乡养病的少年。
十八岁的齐王世子,手握实权,他理智现实,他野心勃勃,那些带着酸涩委屈的情感大部分已随着他少年的时光变成了过眼云烟。
如今,便是比赵棉雪凄惨十倍的女孩,他也不可能起半点怜惜,将人带回家中。
萧彻若有所思地看着赵棉雪。
赵棉雪奇怪地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这样看我?我刚刚没洗干净吗?”
萧彻笑了,“很干净,怎么样,东西可还喜欢?”
赵棉雪点头:“喜欢。”
“那便收下。”
赵棉雪总觉得他这话不太对:“难道不是你送的吗?”
“前晋太子送的赔礼,为那日伤你道歉。”
赵棉雪回来后问过那日跟萧彻说话的人都是谁,想起那位留着美髯的男子,她嘀咕道:“又不是他欺负我,他为什么跟我道歉。以为给我宝贝我就可以不生气了吗?我答应齐修还不答应呢!”
“还生气?”
“那个姓钟的是个大坏蛋,他才该道歉!”赵棉雪愤愤道。
萧彻看着她,“他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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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棉雪没想到钟阳的道歉会是这样的。
还有两天萧彻便要启程回当阳了,这日赵棉雪早上跟女先生练了琵琶后在宏德院的书房看话本子。
萧彻好像很忙,来往的信件不断。
宏德院的下人极守规矩,除了偶尔进屋添茶,整个院内很安静。
赵棉雪吃了点东西拿着话本在窗边消遣,不知不觉间就昏昏欲睡起来,她索性支着胳膊在桌旁打起瞌睡。
忽然间,院门外一阵嘈杂。
“别碰我,我自己会走!”钟阳骂骂咧咧的声音。
赵棉雪陡然惊醒,脑袋从书房的窗口探出,她疑惑地看向门口。
“姜大人。”路过的婢女微微福身。
姜盘点了点头。
婢女们绕开,姜盘和另一名亲卫压着钟阳走了过来,平时总是气焰嚣张的男人脸上血痕明显,发丝凌乱,被姜盘二人重重按着跪在了院子中央。
萧彻放下手上的事情,从书房走了出来。
“世子。”姜盘抬头看着他,“钟阳带到。”
钟阳此人,脾性顽劣。被带到公主府地牢中数日,成日在牢里出口成脏,不思悔改,萧彻的命令,他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什么时候有机会出来。
方才姜盘汇报,钟阳好似冷静下来,要与萧彻说话。
萧彻见赵棉雪在此,索性叫把人带过来。
赵棉雪小跑着站到萧彻身边。
她从长廊下看被压着跪在地上的钟阳。
男人这几日被打得鼻青脸肿,衣衫破败,鞭痕明显,已看不出当初令她觉得英俊的面庞。
她被这惨状吓得心里颤了一下,有些害怕地贴在了萧彻身后。
钟阳自赵棉雪出现后也定定地盯着她看。
姜盘见世子的表情越发不耐,不用他下令,抬脚就踹了男人的脊背一脚,把人踹得险些扑倒在地。
“说话!”
钟阳终于对着赵棉雪平静道:“前几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侯女,还望侯女见谅。”
赵棉雪何曾见过这种类似“屈打成招”的道歉,她看着钟阳的眼睛,只觉得对方比原来吊儿郎当的时候可怕多了。
萧彻看向身旁,柔声寻问:“还生气吗?”
赵棉雪沉默着摇摇头。
她没想过会是这样,赵棉雪以为她得到的道歉会是像那日收到的赔礼一样,姓钟的意识到他做的事情太过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她和齐修真诚地赔礼道歉。
可对方这样满身伤痕出现在她面前,不用开口,见到他的第一眼赵棉雪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萧彻看她点头,眼神落在院子中央,俯视着地上的人,语气淡淡道:“既然神悦不计较了,这事就罢了。”
钟阳急迫地开口:“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萧彻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儿,“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么,为何放你走?”
钟阳:“你罚也罚了!我也向她道歉了!为何不放我走?”
“你们太子亲口所言,他绝不姑息养奸,今后你钟阳就是公主府的犯人,当然不可放你走。”
钟阳眼睛变得血红,他一下子挣脱亲卫的压制站了起来,吼道:“不可能,你休要胡说!我们公子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萧彻冷笑一下:“姜盘,给他看。”
姜盘递给钟阳一封书信,若非此信,萧彻不可能答应与宋建二次会面。
钟阳一目十行看完,姜盘在旁道:“你们太子和田桑少傅两日前已离开申城。”
“不!不可能!”钟阳目呲欲裂。
他陡然暴起,将书信狠狠扔在地上,随即脖子上青筋鼓起,双手一用力,捆在他手腕上的麻绳崩裂开来。
钟阳转身就要逃出府去,亲卫大骇,与他缠斗起来。
钟阳吼道:“我要见我们公子,让我去见我们公子!”
萧彻皱眉。
赵棉雪睁大了眼睛,只见钟阳手无寸铁,姜盘几人持剑却也没能靠近他半分,双方以寡敌众,却堪堪打成平手。
萧彻在旁观战,眼中冷意闪过。
此人若不为他所用,当立即处死!
赵棉雪以往见过的萧彻是温和的,姜盘等人是笑嘻嘻的,但今日小院之内,她突然想起了幼时在别院那场污蔑。
身体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不是院中跪着无处伸冤的人,她是站在廊下的上位者。
萧彻示意旁边亲卫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一把小臂长的锋利匕首。
眼看正中战况激烈,他目光定在钟阳间或露出的脖颈和心脏。
赵棉雪很紧张,垂在衣袖下的小手握紧成拳,掌心也在冒汗。
萧彻抬手握着匕首正要发动。
赵棉雪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阿彻!”
他皱眉转头看她。
赵棉雪吞了吞口水,犹疑道:“他许是伤心被他们太子抛弃,倒也不是不知错,要不还是关牢里去吧。”
赵棉雪以为钟阳罪不至死。
萧彻看着女孩请求的眼神,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神悦是觉得我要滥杀无辜,觉得他可怜?”
赵棉雪摇摇头,“我没觉得你滥杀无辜。“
钟阳并不无辜,可他若是因为被他的主人抛弃才这般开罪冒犯萧彻,赵棉雪为他惋惜,为他不值得。
萧彻方才因为被她拉住的戾气收敛些许,却仍抬手把匕首投掷过去。
令人牙酸的扑哧声,匕首全插进了钟阳的大腿。
钟阳吃痛,一个踉跄被姜盘抬手擒住,按着脑袋贴在地面,他眼前就是那封宋建说任萧彻处置的书信。
脑子里突然想起逃亡时宋建对他说的话。
“钟阳,太傅已死,如今我只信你一人,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宋建之弟!”
钟阳插着匕首的大腿血流成河,不断抽搐。
赵棉雪不忍再看,躲到萧彻背后。
人被押走后,院子里仍弥漫着血腥气,萧彻看着下人门打扫的那滩猩红,不自觉皱眉。
今日不该把人带到此处的,平白污了他的院子。
萧彻察觉身旁的赵棉雪仍低着头满脸恍惚。
他问:“吓着了?”
赵棉雪闷声道:“嗯。”
“觉得他可怜?”萧彻向来知道她心底装都装不下的善良。
她是一个狐假虎威的软柿子。
赵棉雪这样对他的时候萧彻觉得她可怜可爱,但当她将这份善心分给旁人,萧彻觉得她愚蠢。
他问道:“神悦可知他是谁?”
“他不是宋太子身边的护卫吗?”
“那你可低估人了。他不止是太子护卫,五年前,钟阳还是晋国前太子太傅钟会之子,少有神力,武艺高强。宋建被其弟追杀,逃往他国之时,钟阳一人护他杀出重围,才有了宋建今日东山再起之机。”
赵棉雪为他不平道:“宋建好生无情,就这般将钟阳交给你不管了吗?”
“神悦怪我?”
赵棉雪呐呐道:“我没有,我知道你是帮我出气,只是。”
唉,阴差阳错,赵棉雪已经理不清这些了。
萧彻看她困惑纠结,索性摸着她的脑袋微微用力,叫赵棉雪抬起脑袋看着他。
“你不必纠结,并不全是为了你。”
“嗯?”
“我与宋建合作,让此人远离宋建对我有益,本想将他收归我手下,但怎奈他与宋建出生入死,忠诚至极。囚他杀他不关你事。”
萧彻脑子里有这个想法,本来尚处观察之中。
那日钟阳在醉月轩挟制赵棉雪,他几乎立即猜到钟阳身份,于是盛怒之中才不动声色,顺水推舟。
宋建要一股精锐送他回西城,若有钟阳在身旁,萧彻的人只为宋建做前进的盾牌,到了西城后精锐定会被弃到一边。
萧彻不喜主动权掌控于他人之手。
他要宋建身旁无人,他的人才可以更多的参与西城夺位,更方便他掌控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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