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妈妈出场了!

六足紫檀高盆架,搭脑高跷,透雕花云纹的巾架悬挂丝织面巾,略泛青筋的两手十指从清水中拿出,尹云盱起身直立,舒容面与,轻轻摇落手上水珠。

“嗯,知道了,下去吧。”

音色懒懒,夔凤铜镜映照妇人明艳面容,墨发如瀑,目黑而明,高鼻珠唇,镜中纤纤玉指竖立轻动,姿态不仅不因年岁长而衰落,反是更蕴风韵。

“美人去了?”

水盆撤换,尹云盱净手毕,弯腰轻步走至梳妆台,小心一一铺开砚具,柔声问道,一旁宫婢打开奁盒,低头恭敬状,双手捧去七香丸。

“劓形,可惜了”,陈琅神色冷冽,冷哼道。

香丸融水,尹云盱手捏磨石一顿,接着继续细细研磨,仔细聆听,未置一词。

“不过,一个女人,皇上的女人,用过的女人,被抛弃的女人,没有鼻子的女人,不用出这道宫门也和死了差不多少。”

香丸化为浓汁,磨石没有停止,龙脑麝香淡淡香气溢散开来。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呵,只可惜明白的太晚了,信了不该信的话,爱了不该爱的人,但这罚是一点没亏了她去。”

“三年的盛宠,三年的荣冠,三年的鱼水之情,最后落得个被自己一心欢喜,全身依靠的人赐了劓形,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娘娘”尹云盱停了磨石,示意站立宫婢拿来特制画眉笔,出声制止道。

陈琅终于察觉到自己言语的刻薄恶毒,语气的尖酷无情,与那不详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恸,连忙换了语气道,

“怪就怪在她动谁不好,动我女儿!欺负知落年幼无知,对宫人不设防心,诱她出离宫门,正当时,洛阳城疫病风行许久,三年前知落这么小,才七岁,她怎么敢?”

想起女儿无辜鬼门关走一趟,接连十几日面无生气,食不下咽,呕吐呓语,气息奄奄,仿佛一阵风便可带走性命的情形,陈琅至今尤心惊胆战,战战栗栗。

尹云盱均匀墨笔,思及往事,面前人的愁容惨淡,衣不解带与肝肠寸断浮现眼前,如触实地,不再执着,叹道:“皇后着实不该。”

“郑美人身为马前卒,三年,躲藏得不错,但悟性太差,三年足以让人掉以轻心,疏忽大意,忘记之前的所作所为,可”

陈琅端坐玫瑰椅上,窈窕华服填充椅背与扶手间空白,指尖轻触眉心。

是啊,那高居庙堂之上的背后指使仍逍遥自在,她在一天,自己儿女的安全就受威胁一天,但现在的局势,思绪拉回,不能动她,仍不能。

“所幸疫病过后,落落公主没留下什么大碍。”

欣喜之情爬上眉梢,陈琅向后倚靠,手落扶手,语调愉悦,“是啊,整天活蹦乱跳的,淘气,顽皮,任性,让人操碎了心!”

尹云盱执笔,抬头向镜中觑了一眼,也笑着转身,自然地顺着话题讲下去,“落落公主聪明伶俐,很有娘娘小时的影子。”

“姑姑就别取笑她了,聪明伶俐,哼?”

“学东西确实快,但一点不用到正道上。宫规礼仪,哪个师傅不说悟性高、有慧根,一点就通,考她时不说滴水不漏,一整套苛刻礼节下来,活泼可爱。但姑姑你看,除了考试,她平日什么时候做到过儿,行如雀跃,脚不沾地,摇头晃手,哪有个一国公主样儿?”

眉笔慢点,香墨弯画,胭脂淡匀,桂叶双眉,徐徐展开。

“是啊,太子殿下便不一样,比妹妹大了九岁,俨然已有仁德之范,娘娘放宽心,公主慢慢长大,过个几年,有了心悦之人,自然而然便懂得礼节的可贵之处,就不再随心所欲、逾越规矩了。”

陈琅神色变化,惆怅还依旧,心中明了,“当哥哥的虽然严厉了些,但对妹妹疼爱得紧。为娘的不求他一声母亲,兄妹俩能相互帮扶,这样也算心安了。”

落寞的眼皮上掀,陈琅抓住对面勾眉顿笔之人的手腕,恳切地说到,“姑姑,不求富贵权重,只求今后不罔生变故,平安顺遂,平平稳稳。”

尹云盱亦是百感交集,感慨系之,末了,只是拍了拍陈琅手背,劝慰道,“会的。”

日轮起,金光穿过回廊曲折、雕甍画栋,透射层层折叠屏风,洒落一地,半边金粟梳掌温润生光,陈琅侧头,随意问道,“公主呢?”

冷不防被点名的宫娥支支吾吾,期期艾艾,一时答不上来。尹云盱脸色大变,不等陈琅动作,快步上前,严肃地,不容分辩的语气:

“你好好想想看,半个时辰前,公主不还在长乐宫中读书吗?公主不是拘禁于此,只要在宣德门内走动,一时辨不清方位无碍。如实回答,娘娘不会怪罪于你。”

刚入宫不久,宫娥感于天威,口不能言,只是频频点头,待要答应,就听外头,东宫传信来,不禁松了口气。华庆步伐虽快,身形却极稳,不一会儿便走进了长乐宫中,跪立请安道,“贵妃娘娘,太子殿下让奴才传信。”话语停顿,抬头一笑,清秀的脸庞,眼睛温着善意。

陈琅心安,也微微点头回应。

“知落公主刚被太子殿下从跑马场摘了回来,现在正与殿下一齐,于文华殿温习功课,太傅坐镇,公主乖得很,娘娘不必过于担心。”

陈琅面不改色,遣人送走华庆后,手抬触发上金梳背,念道,“跑马场!这孩子!也怪我,平时听她念叨,只是禁令,早知如此,不如给她请个师傅好好教习,也免得她偷偷溜去,不仔细就受了伤!”

尹云盱回身,将妆具放置奁盒中,笑说道,“太子也是细心,次次都把公主给逮了个正着。平日自己功课紧张,也不忘抽出空来帮娘娘分担心思,看管妹妹,这大概就是言不说,行实昭的罢了。”

良久,

“伯岩有心,”陈琅起身,轻纱披身,发髻高耸,花钿点额,雍容华贵,“快至正午了,咱们去文华殿,把知落接回来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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