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轩太太周方圆带代驾去取车了,天空一片平静,但是潮湿的空气和积水的地面无不在抱怨着刚才这场暴风雨究竟令多少人狼狈不堪。
几个人还处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在酒吧门口站成一排愣愣地抽烟。
她今天开来的是一辆六座凯迪拉克,周方圆坐在副驾,纪轩和Susan在第二排,剩下三位男士挤在第三排,乔泽川的长腿有点施展不开,弓着身子头靠在窗边醒酒。
Susan主动和周方圆搭话,放佛刚才在酒吧里表达过不善的不是她,“嫂子,那Coco是您编的名字吗?”
“不是,Coco是我英文名,以前我和你们是同行。今天是临时起意逗逗大伙儿,别介意啊!”周方圆主动解释。
“嗨,没事儿,多有意思啊!真没想到,纪总家里藏了这么一位大靓女,难怪平时舍不得带出来一起吃饭呢!”“是啊,嫂子这么有趣,以后多聚聚啊。”Andrew和Luke从不让话茬落地上。
“有趣啊?那你们就当是新用户福利。”周方圆的玩笑引得一众都乐起来,一路上几人都聊得很愉快。一个小时就送完了他们三人,只剩下乔泽川,他住在离纪轩不远的小区里。
手机在手中震动了好几次,乔泽川看到屏幕上的名字,都挂掉了。
“Terence,喝多了吗?看你一路都没说话。给你在前面药店买点醒酒药吧?”纪轩指挥代驾前面靠边停一下。
“不用了师傅,我没事儿,我就是这些天有点累。别停车了,看着外边儿又开始飘雨,咱尽快回家吧。”乔泽川私底下对纪轩都是尊称师傅,但在酒店里不想以此炫耀两人关系有多近,所以会叫Simon哥或者纪总。
纪轩没有愧对这个称呼,他也真的算一名称职的师傅:“集团的旗舰项目清山温泉酒店预计冬天前就开业,下周末开始试营业。他们总经理给我发了试住邀请,我们一起去那儿转转,带你学习一下度假型酒店的筹备工作,现在商务型酒店和度假型酒店是两种玩法。顺便也放松一下。”
“好的师傅,我明天休息先查点度假型酒店的资料,回头跟您针对性看现场。”
“哦对了,清山的房券说是寄了,圆圆你收到了么?”纪轩说起酒店才想到快递的事。
“今天晚上是有个文件袋的快递送过来家里,可我还没来得及拆就收到你信息说下暴雨了来接你们,一会到家里再看。”
“嗯,航班也提前订一下,你下周末一起去吧。清山的Nina也是你老同事,这行一旦分开,天南地北的就很难再聚了,正好去看看她。”
第二排的座位虽然早就空出来了,乔泽川还是窝在第三排。他听到纪轩即将带上太太一起去清山,觉得自己下周末可能会做个大电灯泡,此刻已经开始不自在了,他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子。
周方圆关心道,“Terence你要不坐第二排会舒服点,我看你个子高坐后面一小时了,累坏了吧。”
“谢谢师…母。”乔泽川有点儿尴尬,毕竟刚才酒吧里他才莫名其妙地针对人家。
“别,这称呼太土了,喊我Coco或者圆圆,不然你随他们喊我嫂子也行。其实我今天应该谢谢你才对。”周方圆特意回头和他说话。
针对了你,你还谢谢我。乔泽川更尴尬了。
“毕竟你一直在维护纪轩的太太。纪轩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可太放心了。”
乔泽川看到周方圆这么真诚,他挠了挠头,“其实我刚才挺没礼貌的,还扯西游记女妖精这些有的没的。真不好意思了,嫂子。”
他这会儿往前望才后知后觉自己的眼拙,纪轩和周方圆都穿着黑色衣服,活脱脱不就是一对吗?
“诶,还记着西游记呢!”纪轩回头笑他,又忽然说起:“我太太昨儿还在家聊西游记,怎么说的来着?”
见周方圆没跟上话题,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忘了那说法,你再说一次。”
“说两三遍了,不记得就代表也没什么特别的。”周方圆头也没回地答他。
纪轩脸上僵硬了一瞬,又带着点强势的语气重复:“再说一次。”
“人要休息。”周方圆借乔泽川去搪塞。
乔泽川坐后面听到他们这两句,觉得和刚才酒吧里的氛围天差地别。两人装成陌生人时还能关心彼此,现在揭露身份了反而说话不客气。
他有意缓和车内僵持的气氛,“我想听。”
周方圆闻言愣了愣。纪轩是乔泽川的师傅,可她不是,她更没有那些好为人师的癖好,所以没有兴趣带着点说教的形式和那徒弟去聊。
但他说他想听,回头瞄了一眼纪轩,仍是一直在等她开口的表情,周方圆只好说道:“是之前读到过一个有趣的观点:其实西游记被改编前里根本没有四位徒弟,也没有那些妖精。从来都只有唐僧一个人。”
“玄奘独自前往西域,四位徒弟都是他的心魔,一路上确实有很多磨难,但是没有妖精和神仙。定住心猿则悟空、拴住意马则化龙、戒贪戒色是八戒、戒杀戒嗔是悟净。不管妖精还是神仙,都在玄奘自己的心里。”
乔泽川霎时有点呆,他觉得最前排的这个女人,真的很像最后一局她自始至终没有打开过的骰盅一样,难以看穿。
却又轻易地看穿别人。
看穿他玩骰子的套路,看穿他维护纪轩的婚姻,看穿有那么一瞬间女妖精钻进去成了心魔。然后,再揭穿根本没有女妖精,她不存在的。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在黑暗中感受着前排女人流苏耳饰反射出外面车灯的光。车依旧在行驶,雨又开始大了起来,像泼水一样浇熄夜里的火种,嗒嗒雨声打在车顶和车窗,打在耳边提醒他要清醒。
他庆幸自己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没人看得到他正在发烧的耳根。
乔泽川有一种预感,只要承认周方圆对自己有一点点的关注,马上就会有更多强烈而汹涌的想法吞噬他。在被这种吸引控制之前,他决定先控制住自己,强迫进入封闭状态,不看、不听、也不想。
“你到了,Terence,快回去看看家里有没有女妖精。”纪轩打趣着和他告别。
“这小区,不便宜啊。”代驾师傅开口感叹,他在乔泽川的小区里绕了两圈才找到出来的路。城市中的高档小区总是着重于绿化,尝试在钢铁积木里建森林,然后动线设计得弯弯绕绕,营造曲径通幽的氛围。
“是挺不错的。”周方圆随意接了话就指了指自己小区的方向。折腾一个多小时,终于要到家了。
“你对这孩子挺上心的。”她拆了快递把房券递给纪轩。
“他可不简单,集团人力资源老大亲自给我打招呼,送他来栽培一年。且人是真聪明也真能吃苦,表现完全对得起深厚的背景。”纪轩嘴里对这个富二代徒弟全是满意。
“那说不准再过几年你徒弟就是总经理了,总经理的师傅你快去洗澡吧,都一点半了。”
纪轩边拿睡衣边笑:“总经理?指不定人家自己开酒店呢!”
——
乔泽川有个毛病,酒喝到一定程度就很清醒,很难睡得着。他打开窗帘,这场雨还没有停,就隔着玻璃聆听老天亲自拉的肖邦。
纵使家里人说的是来羊城学习一年,大哥还是让人安排了处处充斥着金钱味道的住所。躺在金碧辉煌但空荡荡的房子里,多多少少有些寂寥的氛围。
乔泽川打开酒柜,他昨天喝了半瓶的白兰地已经被收拾掉了,那个空下来的位置被一瓶崭新的酒取而代之。
特别没意思。
酒柜里永远摆满各式的名酒,是生活管家所为。他们的服务甚至细致到床头柜里一直放着安全套,即便那些盒子从来没有拆开过,他们也会定期更换新的进来。
富贵王爷的使命仿佛就是如此,闲散地远离权力中心,然后使劲花天酒地。如果能闹出几件玩物丧志的丑事,就再好不过了。
乔泽川坐在落地窗前的地上,灯都被他关掉了,外面万家灯火的暖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进不来。
落地窗内外是两个世界,外头是羊城的高阁楼宇和繁华璀璨,里头是香烟的火星照亮一张玩世不恭的脸。
他在黑暗中抽了两根烟,抬眼竟觉得小蛮腰上的彩灯有些晃眼。
定睛再看,她其实在朦胧雨汽中晕着一层平和温柔的光圈。
空白的大脑与麻木的灵魂突然闪动了一刻,他想起了一个女人。
燃到尽头的烟头烫到他的指节,他望向外面的热闹,好像在那扇玻璃的反光中看到,她对他似真似幻地一笑。
第二天醒来时,床边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搜索引擎页面显示的是《西游记》,明明昨晚躺床上是在查度假酒店的资料。
他捞起手机很快找到云多多的电话。
云多多是乔泽川从小就一起玩的哥们儿,有些时候他会觉得云多多比亲大哥还要对他好。手机里的备注是“爱多多”,最早两人一起买手机的时候,云多多亲自在乔泽川的手机里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命名为“钱多多”,乔泽川笑他“你爸知道他改姓了吗?”
到了十几岁懂事了,云多多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是穷人,他又开始追求爱情。有天云多多又抢过乔泽川的手机,把自己的备注改成了“爱多多”,还露出他招牌的奸笑“爱是A开头的,你能最快找到我的电话。”
云多多接电话的声音很不客气,“大哥,您知道现在才几点么?鸡都没打完鸣,您要不是有什么急事扰了我觉,我一定跑羊城去刷爆你的卡!”
“你知道西游记里其实只有唐僧一个人吗?”
“……”云多多一时怀疑自己接错了电话,他睁开迷糊的双眼仔细看了看,来电者“AA处男苏”。
这个备注是他自己写的,AA是置顶通讯录,处男是字面意思,苏则是他老嘲笑酒店行业里一中国人非得在职场顶个英文名Terence,读起来特像特仑苏,于是常常喊他苏苏。
确信来电对方是乔泽川,云多多毫不留情地挂断,转身搂着女朋友继续做梦。
后来都没提今儿一大早出现的神经错乱。
——
一周后的航班上,乔泽川又想给云多多打电话了。
那天纪轩周方圆夫妇坐在乔泽川的前排。前一天纪轩连着应酬两场,先是晚餐时段去中餐厅包房给几个政府的vip敬酒,空腹灌了几杯白酒;接着再去参加了羊城几家酒店的同行聚餐,喝到两点多才回家。为了多一些参观清山温泉酒店的时间,航班时间定在一大早,酒都没醒人就得醒。
乔泽川昨天也睡得晚,他提前将国内有名的几家度假酒店分类找出特色,山景海景亲子等等。所以整个航班中也在尽力补觉,可是每次遇到气流的时候一睁眼,乔泽川就看着那个后脑勺为身旁的男人忙前忙后,一会儿是关灯、一会儿问空姐拿温水喂药、还时不时给他往上提了提盖在身上的毯子。
十足的贤妻。
乔泽川捞出手机,滑出云多多的电话,右上角的飞行模式标识又提示着仍在万里高空中,只好作罢。
酒店建在清山山顶,下了飞机又在盘山路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到,纪轩确实有点撑不住,提出先睡俩小时再集合。
乔泽川想抽烟,翻了翻房间的抽屉没找到火柴。因为酒店还没正式开业,试住期间很多备品还没采购齐全,身上的打火机在安检前就没了,只好穿件外套准备出门找前台去拿火柴。
酒店每间房其实各是一间间的小独栋,隔壁那栋就是纪轩和周方圆夫妇的。每间房都带个院子,一汪温泉私汤冒着缓缓热气,旁边是休闲桌椅,配上园林的设计,确实静谧雅致。
只是开业前赶工的酒店工程没做完善,两间院子中的植物留了一条缝还没长好,通过他的院子可以看到对方院子的一部分。
穿过院子出门时,他瞟了一眼那条缝,静悄悄。
沿着羊肠小道往山下走两百米才能到达前台接待中心,途中全是山景,乔泽川行得慢悠悠。
上午的山上雾气还很重,可见范围只有十几米,确认前面那颗大树下是谁的时候,乔泽川确实又疑惑了。
周方圆的那道身影躲在树下,为了抵抗低温比早上加了一件白色针织外套,不过份挺拔但从容优雅。脸庞白天看着更显白皙,身躯站着一动不动像尊雕像,只有一阵微风拂过发丝摆动两下,以及两指间有一丝烟雾从猩红的点袅袅升起。
乔泽川回忆起初见纪轩的时候递烟,他说:“谢谢,我们家没人抽烟。”
好像发现了别人的一个秘密,而假如继续前行在必经之路上一定会摊开这个秘密,正在犹豫要不要转身时,她先回头了。
一瞬地怔愣而已,她还是大方地打了个招呼:“Hi,Terence!去哪啊?”
“我本来想去拿盒火柴。”乔泽川走近。
“本来?那现在改变计划了?”
周方圆总能抓到言语中的每一个细节,乔泽川没做正面回答,“你拿到了?”
周方圆笑了笑:“我很幸运,路上遇到一个安保大叔借我打火机点了烟。”
“那我再往前走走,看大叔还在不在。”乔泽川看着周方圆又对他笑了,下意识想走,他对周方圆的怵无所遁形。
“不用了,你比我还幸运,我走了一百米才遇到大叔,但你走了不到五十米就遇到我。”周方圆边说边作出手势,招他靠近,将手边的烟递上前去。
她要用自己的火头点燃他的烟。
乔泽川从盒里抽出烟的手突然有点抖。他将烟轻夹两唇中间,不敢扶住对方的手对准方向,只能略微歪着脑袋凑近周方圆的烟试图一鼓作气。
有一阵风不合时宜吹来差点灭掉火,周方圆伸出另一只手挡住,隔空笼罩着乔泽川的脸。
手很近,烟也很近。在借火点燃的一瞬间,乔泽川觉得这是在接吻,两根烟的吻。
他一刹那间忘记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即便他听到心里有架鼓敲了两声,即便他的耳根红透了,也只能强作镇定地说:“山上有点冷。”
“嗯。”周方圆的回答很轻,她的眼神落在乔泽川的耳根,再看到他脸颊也透着不寻常的红:“你不舒服?我那边有感冒药。”
你当然有感冒药,给你丈夫准备的。
乔泽川有点尴尬地清了声嗓子:“我没事,只是有点儿不适应新的气候,还是羊城更舒服。”
“羊城是挺好,我也很喜欢。听说你只会在羊城呆一年时间?”
乔泽川点了点头,又不自觉想摇头,心情开始陷入复杂:“谁知道呢?一个闲人而已,一年后又不知道会被安排到哪去。”
周方圆看出了他的情绪,开始循循善诱:“那你在羊城H酒店里工作,开心吗?”
“还行吧。认识了师傅后,这大半年虽然累了点,但比从前几年都多点了成就感。和以前的日子比起来,像科幻片似的。”
“科幻片?指不定是预告片呢?”
她说这是预告片,很温柔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乔泽川定定地看着周方圆,一股暖意烘着他的心脏,抵抗住了寒蝉秋意。从前看穿了乏味的一生,无趣中放佛开始有了转折。
周方圆其实犹豫了一刻,但想起那晚他说他想听,又还是开口了:“猫被宠久了,以为自己是老虎;老虎关久了,以为自己是猫。Terence,所谓闲人或许是别人给你的定位,但是做猫还是老虎,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才能下决定。”
她很认真地说出这句话,眼神里透出的坚定灼烧着乔泽川。
乔泽川也是认真在听,认真到开始想要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嘴里总能说出这些一次又一次打进人心里的话。
她好像一个驯兽师啊,自信又温柔。跟她站在一起,他好像特别想成为野兽中最凶猛最忠诚的那头。
他又鬼使神差去反问:“圆圆姐呢?你是老虎,还是猫?”
周方圆轻笑了一声:“我啊,此刻我是你的周老师。”
可不吗?谆谆教诲,开导自己的周老师。也是浑身谜题的周老师。
秋天的清山层峦叠嶂,峰云雾缭绕,树叶黄绿相间,尤其斑斓。
两人都没再说话,不约而同静静欣赏,缓缓吞云吐雾。
乔泽川瞥见周方圆的头顶,可能她刚刚回酒店房间就洗了头发,但吹得不是太干。乱了几分的发丝上有一缕被水汽纠缠,若影若现的烟雾横在两人中间。
「露水挂在发梢,结满透明的惆怅,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高晓松写给老狼的词,在这一刻具像化在他的眼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