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24

“快啊。”

“你催鬼啊!”

何熠的双手正在努力去扒学校围墙的一条边儿,身后还一个不知死活的玩意儿在催。

这条路之前他没走过,不过柚子有两回溜出去买夜宵走的就是这儿。

“伟大的鲁迅先生说过:路是人走出来的。”许尤一脸得瑟地把烧烤往他面前一放。

路?

走出来的?

去他大爷的这压根儿就没有路!

“靠!”他对着墙骂了一句。

晚风很轻,月光零星地落在灌木丛里,夜深人静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偶尔汽车掠过的风声和蝉鸣,这样的夜晚他却在摸黑翻自个学校的墙。

惨了吧唧的。

“你球不打得挺好吗,怎么翻个墙就跟残废一样?”顾北憋着笑。

“闭嘴吧。”何熠还在努力伸长胳膊去扒围墙的边。

“我记得谁好像说过,”顾北打了个哈欠,“我们学霸没什么是不会的。”

“我不记得。”

“我帮你?”

何熠深吸一口气:“我自己来。”

“你看你,瞎费劲儿,”顾北靠在了一旁的电线杆上抱着胳膊看着他挣扎,“我帮你既省时又省力,不挺划算的么。”

何熠的脸陷在黑暗里,沉默了几秒。

挺意外的,原本他只是习惯了一个人做事,比起费劲去解决麻烦,他通常尽力避免让自己陷入麻烦,现在却不得不依靠一个谁,这种感觉说实在有点奇妙。

“你靠谱么?”何熠瞅着他。

“靠一靠不就知道了?”顾北反问,他把手交叉抵在膝盖前,“来吧。”

“好吧。”

何熠借着力两三下翻到了围墙上,“我操。”

“有落脚的地方没?”顾北在下面问。

“还行,有摞砖。”

一声落地的闷响后。

“何熠?”顾北隔着墙喊了一声。

“在,”何熠压低声音,“别喊,一会儿把人招过来。”

“那行,我走了啊。”顾北拍了怕手上的灰。

“哎等等。”

“嗯?”

“那什么,”何熠清清嗓子,“回头请你吃饭。”

“哦,”顾北应道,“不用谢。”

“什么不用谢,我又没说谢谢!”何熠提高声音。

“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靠你这样真不怕被人打吗?”何熠被他气笑了。

“怎么会,”顾北一脸坦然,“再说,也没人打得过我。”

月亮已经移到了天空的西南角,成了深邃的夜空里唯一被照亮的角落。

何熠扯了扯校服,晚风吹得人很凉快,他刚打开宿舍的房门就看见几张桌子的小灯都亮着。

“我以为你们都睡了呢。”

“还早,”灯下一个趴着的身影支棱起来打着哈欠说,“才过凌晨啊。”

“话说你哪儿浪去了?”宁涛把头从上铺探出来。

“干饭。”何熠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往椅子上一靠。

爽。

“毛病,”宁涛揉着眼睛边说边躺下了,“三更半夜干哪门子饭。”

“夜宵。”何熠扬了扬嘴角。

顾北把车停在后院,店里的灯已经熄了,他叼了根烟靠在屋前的栏杆上望着头顶的星星忽明忽暗,街灯把漆黑的巷子开出了一条路,以往这种时候他还在拉货。

现在不一样了。

挺不错的。

他能从何熠身上看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与他截然不同的那种可能。

像是把他眼前的黑暗划开了一道口子。

大概是因为活得不够美好,所以人总是会向往那种美好的存在,哪怕是靠近一点点,就会有温暖的感觉。

手机响了,是一条消息:北哥,模卷做哪一套来着?

顾北皱着眉点了几下手机:别问我

-完了完了我不知道抄哪一套

-那就全抄吧

顾北掐灭了烟,叹了口气。

-我抄完发你?

-不用

他关掉了手机。

有句话怎么说?

“也许在某一刻,除了你自己,谁也不是你的同类。”

不过顾北觉得人未必需要同类,这从来不是抄多少或写多少套卷子的区别,有时候人总得面对一些现实,那是远比压在他肩上更真实的分量。

“嘀嘀嘀——”

有谁的闹钟忽然开始叫。

何熠几乎是从它响的第二声从床上一坐而起,紧接着就脱口而出:“我靠?”

对角的床上的人也醒了:“哎我操。”

“这闹铃怎么弄得跟炸弹倒计时一样?”何熠下床抓了抓头发。

“起——起不来。”有人打着哈欠唱了一句高音。

“滚,”宁涛冲他喊,“你半夜打排位起得来就他妈见鬼了。”

“就算不打,我也起不来。”

数学老师刚进教室“啪”地把卷子往讲台上一甩。

何熠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突然有种可以立马刷完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干劲。

“两套卷子,”数学老师看看手表,“两节课够了,下课交。”

比骂和吼更管用的就是这招,嘿说什么都比不上直接甩卷子痛快。

何熠沉下心开始奋笔疾书,握着笔的时候他只看得见眼前的卷子。

大上午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照到身上有点发烫,何熠的手心有些出汗,少年逆光的身影被阳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笔下未干的墨水在闪着细小的光辉。

“我没了!”从教室出来后,许尤看到他迎面的一句话就是这个。

“哦。”何熠灌了一口水。

“我没了!!”许尤重复了一遍。

“还行,”何熠拍拍他的肩,“不错,有思想觉悟了至少。”

“靠!”许尤指着他,感觉也骂不出来什么。

“何熠,”一个同学跑过来说,“老曹找你。”

“退下吧退下吧。”许尤冲何熠摆摆手转身准备进教室。

“找抽是么。”何熠骂了一句。

进了办公室何熠看见老曹正埋头在一堆卷子里皱着眉批阅什么。

“哟,人来了。”老曹支起眼镜抬头看着他。

“先说好,”何熠为难地笑了笑,“要是上次那种活我就不干了。”

“呵呵是好事,”老曹把椅子转向他,顺便给他拉来了另一张椅子,“来来来你坐这。”

“不坐,”何熠瞅了一眼椅子,“惶恐。”

“怕什么,”老曹笑着朝他推了一把椅子,“牢固着呢,又不会坐塌。”

何熠有些僵硬地坐了下来,这老头的葫芦里好像有卖药,笑得怪瘆人的。

“老师知道你是个好苗子。”老曹笑得非常慈祥。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咳咳,”老曹停顿了一下,“不管是学习还是个人生活方面,要是有困难,我希望你都能随时来找我,别什么都自己扛着。”

“好,谢谢老曹,”何熠点头,“饭卡没钱了,老曹中午请我吃饭吧。”

一时间老曹没反应过来,看着面前比他高半个头的少年愣了几秒。

“你,”他摘下老花镜凑近瞅了何熠,“中午想吃什么?”

“哈哈我靠!哈哈哈!”许尤笑得非常放肆,整个宿舍的楼道里全是回声,此起彼伏。

“傻逼,笑屁呢。”何熠回头看着他。

“不行不行这事儿我一会儿得当面跟江班他们唠唠,你可真行,白白坑了老曹一顿饭。”许尤说罢飞快地蹿回了宿舍。

“明儿的夜宵地点定好了啊,定位发群里了。”宁涛摊在宿舍的椅子上喊了一句。

“好嘞。”何熠洗好澡擦着头发说。

“为什么?”这是这么多年顾北第一次当着他叔的面问这样的话。

“怎么?”叔用的拐杖在水泥地上磨出咔咔的声音,“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是,我不是质问您,”顾北的语气立刻缓了下来,“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我这些年忙前忙后就是为这个事,办成了还愁过不了好日子?”叔朝地上啐了一口,用拐杖指着他,“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不是白养的,别给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白。”顾北低下头。

叔踱着步到他面前,龇着一排黄牙:“敢坏老子的事,我就弄死你。”

“不会。”顾北不留痕迹地倒吸了一口气。

对于从小被恐吓到大的人,顾北不觉得有任何一丝的害怕。

不过他从来没有反抗过任何他叔下过的命令,从他八岁那年玩的金属手|枪断在了他叔的脚下,他就明白了自己没有反抗的资本。

顾北的选择从他一脚踏进这个屋里的那天开始,就只剩这么多了。

“想滚?你滚得了?离开这,离了我,你他妈屁也不是!”叔每次喝醉就边戳着他的胸膛边嚷着这些话。

屁也不是。

回了屋,顾北闭眼一头倒在黑暗中的床垫上。

背上的伤口似乎已经痊愈,除了有点痒也没什么感觉了。

时间在黑暗里的流逝是更为具象的存在,像厨房喧响着一只水龙头,像眼前突然倾倒的一只打开盖子的汾酒瓶。

他翻身把头埋进了枕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哎我操讲哪儿了?讲哪儿了?”许尤抹了一把脸,疯狂地翻着课本哗哗响。

“有病啊?”同桌被他这动静吵得起身骂道,“不午睡就出去。”

何熠看着柚子木讷的表情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课间。

“我好蠢。”许尤说。

“挺有自知之明。”何熠没看他,边写边应道。

“你可够了。”

“说,”他转着笔抬头看了一眼许尤,“昨晚是不是打野去了?”

“没!”许尤有些急,“真没!我靠整一晚上解析几何没整明白,倒是整出俩大黑眼圈,我还打特么什么野啊!”

“嗯,这话我信。”

夕阳给整个宿舍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开水壶在咕嘟嘟地冒泡,头顶的风扇在呼呼打转,何熠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笔盖,往后靠了靠椅背。

宿舍的几个人在陆续打包完行李了。

“怎么突然打算留校了?”宁涛疑惑地问。

“对啊,我也想问来着。”徐梓诚附和。

“学习。”何熠收拾着书包,冲舍友们嘿嘿笑了笑。

就在不久之前,也许是两三个月,何熠每周末回到那个住了十几年的家,还能期待一下老妈亲自下厨的砂锅粥。

满满一大碗,很烫,有菜、肉、还有咸蛋黄和一把葱。

奇怪,记性还挺好的。

这种习惯了几年的存在,哪怕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东西,突然一下子被从生活中抽离,仍然会有莫名的失落。

“可你看起来不怎么失落。”许尤跟他并排走着。

“太久没削你,胆儿肥了是吗。”何熠咬着牙。

“是的,”许尤点头,“要不你来我家,收留你我这点善心还是够的。”

“我考虑考虑。”何熠看着手机上的定位说。

“还来劲儿了你。”

定位的是个湘菜馆,走到夜宵摊的时候,夜色刚刚降下来,路灯的光以一种蔓延的姿态正在把周围的事物慢慢点亮。

地平线上还保留的最后那点余辉,何熠的视线飞快地搜寻几个熟悉的身影。

“这儿!”店里的胡思远冲他俩招了招手。

“我以为就吃个大排档啥的,咋还整一个馆子出来了,可以啊萝卜。”许尤上前拍拍胡思远。

“都没吃晚饭吧你俩?”胡思远递过来菜单,“就等着这顿夜宵是吧。”

“嘿嘿还是你懂。”

何熠接过菜单:“破费了。”

江班和宁涛过了一个钟头也过来了。

“几位喝点什么?”服务员拿着个小本子过来询问。

“两件可乐,”江班说,他看看几个人,“够吗你们?”

“够了够了。”许尤等不及地搓搓手。

“怎么干卷子不见你这样积极呢?”何熠用筷子捅破塑料纸,“还是干饭带劲儿是吧柚子。”

“废话那能一样么。”许尤说着灌了一大口可乐。

等街边树上的霓虹灯在模糊的暗色里也变得虚焦起来,马路牙子上的汽笛声变得微弱难以捕捉,何熠才发觉人走得差不多了,柚子几分钟前也刚走。

嘿嘿见鬼了又不是酒。

还挺上头。

他收拾好东西,踏出了店门。

不是走向回家的那条路,而是回学校的方向。

江班在群里敲了一条消息:到家的各位都说一下啊。

“跟老妈子一样,”记得柚子有次跟他吐槽,“是吧。”

“啊。”何熠点头。

其实。

至少要是哪天不小心跌到什么坑里,后背的这些朋友会是他觉得很靠谱的存在,是那种永远都会拉你一把的人。

他拐进学校大门前的那条林荫道,却大老远看见路灯底下有个逆光的身影。

隔了个二三十米他没认出来,走近了他才发觉这个轮廓非常熟悉。

不,不可能。

怎么会。

他感到心在怦怦跳。

即使那天老曹把他叫过去他就隐约猜到了。

那些他不愿去想的事此刻被一股脑儿胡乱地塞进了这个乱糟糟的灵魂。

完了。

还剩十米不到。

晚风迎面吹来,他闭了闭眼。

那晚被摔碎的花瓶,开了花的玻璃窗,碎掉的手机屏的画面此刻通通都被翻了出来。

“我太他妈了解你了,什么躲没躲的都是屁话。”许尤说。

靠。

何熠忍不住笑得喘了一下。

怎么那么容易就被看透了,这不是他风格啊。

下一秒。

他停住了脚步。

和那个身影面对面站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

是老妈。

“你知道,我不想,”何熠开了口,喉咙却像被什么扼住了,声音止不住沙哑,“我不想看见你。”

似乎过了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只有渐息的风声划过这段沉默。何熠明白,从那个事实被捅破的时候,从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时,从他一脚踏出了窗外开始,就有什么把他和过去完全隔断了。

他无法再回到那个家,是不想再从过去里种种的细节里,从那些已经撕裂的现实里去猜忌任何一种可能存在的人生。

为什么老妈做的是他哥爱吃的砂锅粥?为什么从没问过他喜欢什么?为什么从来都是被安排去做一切?

他当然完全有权力去质问这些。

可这没有任何意义。

“回来吧。”老妈开了口,依旧不肯放弃,“你一个学……”

何熠猛吸一口气打断她:“我一个学生?你现在觉得我是一个学生了?这些年你二话不说人就跑了!扔下一包钱就跑了有想过我是一个学生吗?把我丢在寄宿学校的时候你有想过我是一个学生?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也能过挺好?!那现在我真就他妈一个人过了!”

“冷静!”老妈显得有些吃惊,“你吼什么,我从小教你怎么教……”

“我不想听!你要的只是你想让我怎么做!你有问过我想做什么吗?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有忤逆过你什么吗!我他妈真的以为自己够努力了!”何熠放开声音吼,“你知道为什么吗!嗯?那是因为你是我妈!我可真是太蠢了,反正现在都没必要了!”

何熠的耳膜震得有些发痛。

神经深处的刺痛感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有些睁不开眼。

空荡的大街上到处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学习是为了你自己。”老妈的声音一丝不苟。

“对,说得很对!”何熠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以后我和你大可不必再见了,我只为我自己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老妈的视线,回过神来时他下意识拨通了一个号码,四周是个陌生的街道。

“喂?”电话那头传出声音。

何熠的头还在隐隐作痛。

“喂。”何熠拿起电话,“是谁?”

“不是你打的吗?”电话里传出顾北的声音,“何熠?是你吗?”

“是。”

好奇怪。

竟然是顾北。

为什么。

可下意识的行为没有为什么。

“你,”何熠问,“在哪儿?”

“你怎么了?”顾北听出了一点不对劲,“发个定位吧,我来找你。”

“好。”

是时候来点玻璃渣了⊙▽⊙是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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