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快到吃午饭的时间终于赶到店里开门营业。
隔壁店的小林探进个脑袋,笑嘻嘻的,“冷姐,今天晚了,是不是昨天下了一夜雨,没睡好啊,看你眼圈重的.......”
我牵了牵唇角,不置可否地把电脑打开。傅教授头像闪动着,我随手点了一下,低头收捡李雪昨天试了还没来得及重挂回货架上的衣服,猛然听到傅教授亲切的声音,“小月同学啊,你前年从阳城给我寄来的山茶开花了,重瓣叠深,层层不同,粉红交绕,艳丽不俗......让我这光秃秃的庭院啊有些生机了......来拜访我的老友,惊奇不已......”
“你说你一个女孩子,跑进大山里给我找了这么一株奇花......以后不能这样了!虽然你们那的人纯朴,但人心是最难测的,你要是为了送我这么一个祈愿身体安康的礼物,在山里出个什么意外,那我愧疚不已......”
我手顿了顿,奇怪的盯着画面。
傅教授很少在课外时间用录像的方式给我留言。他每次授课都是提前跟我约好时间,一对一的直接上课。哪像这样提前录好,边走边热情的跟我介绍他的家。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可想到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在电脑上露面,只怕是担心我会半途而废的突然就不学,所以就算精神状态不好,也拄着拐,颤微微地出现在画面给我吃颗定心丸。
我看他走路很吃力的样子,心里感慨。你想想,一个八十七、八岁高龄的老人,讲上半小时课就气喘,却还能利用自己人生的有限光阴认真的教一个像牛一样笨的学生,我这才四十出头的女人凭什么就要认为自己真的一无是处,得跟柳源那种蛇蝎毒妇妥协认输?
不,我现在可以委屈求全,但不代表我将来要一直向柳源忍气吞声,总有一天,我,冷月,一定会从柳源手里夺回我所失去的!
想到昨夜我所遭受的一切,想到电话录音里芷馨啜泣着跟我断绝,我恨不得把柳源千刀万剐。
我不知道傅教授啰啰嗦嗦跟我重复了多少遍家里一桌一椅的故事,他拖沓的话语里,总有小芬的名字出现。
小芬是我的师母,几年前过世了。我的老师和小芬的感情深厚,婚姻关系维持了一甲子之长。小芬年轻时是个百货商店的营业员,结了婚后就再没有出去工作过,一生相夫教子。傅教授家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先于父母过世,如今就剩下最小的老三。可三儿媳跟小芬关系不好,所以他们老两口就从城里搬到了郊外的老房子。这里离海城学院近,一方面过着互不干扰的不让儿子为难的生活,一方面方便傅教授上下课回家。
说起他的小儿子,傅教授很骄傲,说是儿子孝顺,有能力,就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回家陪小芬。
我这下看到傅教授家有个不大的小院子,院子里的光线被周围的高大建筑物挡住了,有点阴暗,而那棵开花的山茶醒目地立在荒凉的院子里。傅教授叹气,“小芬生前很喜欢种些花啊树的在院子里,什么风仙,龙爪菊,开花的时候,特别漂亮.....还有这里......这里原来有棵紫玉兰,香味浓郁......自打小芬去世以后,我成日忧思,两三年卧床不起,等从医院回来的时候,这院子里就什么花、树都没有了......我那儿媳妇说,这里太多植物,玉兰树过高,阴气重,她每次回来心凉嗖嗖的.......唉,她一年会有几次回来?就算回来也只是在儿子面前装装样子........”
这话是傅教授的学生全转走后,他跟我聊到过的。
他本就已风烛残年,回校教书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思妻之痛的一种解郁方式。他虽然在全国有些名气,可学校想要他的名气又真怕他来到学校授课不长不远的上下班距离有个什么意外,由他自己挑选学生,或是直接在他家上课,或是线上听讲。
我本来也是要去海城学院读全脱产的,可想着芷馨会回阳城,期期艾艾的跟学校商量能不能先保留学籍,晚两年再去?
学院很为难,恰好遇到傅教授来学院选学生,他的课时间有弹性,而且头三年不用到学校上全日制,这样别的学生转走,我转进。
我记得他来给我们上课后不久,有一天早晨精神很颓废,讲课心不在焉。班群里的几人在Q群里聊,说是傅教授的儿子媳妇趁他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把院子里的玉兰树砍倒了,傅教授回家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却越来越懒于进食,身体状况也直线下降,要请好长时间的假。
我没有参加同学们申请要转换导师的讨论,只看到有人爆出傅教授和妻子是如何伉俪情深,如何忠贞不渝......盯着对话框里突然冒出的一张很老旧的黑白照片发呆,那是傅教授和妻子年轻时照片,傅教授明朗帅气,小芬青春洋溢,她的眼睛望着傅教授,笑得很甜蜜。同学又爆出了另一张小芬和傅教授晚年的照片,小芬坐在轮椅上,沟壑纵生的脸仰着跟同样老得褶子密布的傅教授说话,他们的头顶上有海城学院的樱花在飘荡......唯美的风景,两个老人幸福的笑容,握紧的手,我不由地想起那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傅教授和小芬,在冗长的岁月里始终如一的深爱彼此,直至小芬到了岁月尽头,傅教授还思之成疾,差点跟随着去。
经历过夏明生的出墙,见识过赵娇娇的婚外恋、李雪的暴力婚姻,我以为这世上的爱情、婚姻都只会有暂时美好,如果在柴米油盐里稍加大点风雨,再恩爱的两个人终会各飞东西。
可傅教授和小芬的爱情经历了时代变迁,受过各种风雨侵袭,曾穷困潦倒到拿不出两毛钱买一个包子,到中年还丧子丧女,他们有过争吵,有过打闹,但是他们都没有走到分手的地步,相扶相携,到老了还恩爱如初。他们的不离不弃让我怀疑起我的婚姻理当应该像他们一样幸福才对,只是我为什么会成了个孤家寡人?
也许......魏神婆的谶言成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我爸妈还有我自己,内心都藏着有惶恐的阴影,真怕我真是什么伤官命克夫克子得不到幸福,我一方面急于想打破这种封建迷信,一方面是担心魏神婆所言是真才匆匆忙忙答应了夏明生的提亲。
我猛地想起,柳源在我跟夏明生扯证的当天,曾打过我家座机,不轻不淡似是玩笑的口吻要我不要跟夏明生结婚,还说结这么早,可惜大好年华......而我却没有放在心上。
我和夏明生就初中当玩伴过了两年,我升初三,他已经上了高中,跟我不在一个学校,更不清楚他初三毕业后跟柳源有过什么?高中我们不同校,几乎都没来往,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柳源之所以比在初中时还恨我的原因,一定是我跟夏明生没联系的那几年里她们发生了什么事,而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
傅教授病得时间挺长的,再次出现在电脑面前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他更加的苍老,精神不济,说话气无力。诧异地看到他的学生都转到别的老师门下,独有我一人还睁大着眼睛等着他上课.....
那天,是他跟我说话说得时间最长的一天,连他儿子来看他,都只得在门外等候。我听了他和小芬的故事,安慰着他老泪漫出“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悲伤,告诉他玉兰花虽然没在院子里了,但小芬和他的曾经都在这个院子里的角角落落里,这些是永远没人能够摧毁的,而小芬一定更不愿意看到他这样的难过......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古稀老人会激动地像小孩子一样从书房跑到卧室抓着跟我年纪相仿时期的小芬的照片给我看,说我跟小芬长得很像,我跟小芬一样骨子里都很倔强。
傅教授身体不好,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业,他替我转到一个曾是他学生的优秀老师手里,让我跟着她学习,我虽然也知道跟着那个老师我能早一点毕业,可当我看到他混浊眼神里的那种茫然、落寞、孤单时,我不忍心走。
就这样,我成了他唯一的学生,断断续续地继续着我的学业。
可能我跟小芬有着酷似的面容,傅教授抑郁的心境慢慢有了些变化,教我更用心了!
年初一,我们这有过年给叫花子上坟祈福、保家人平安的风俗。
隔壁店家夫妇有车,我又是跟她们过的年,所以就一同载着我去阳城深山里给一个死了不知几百年的叫花子上坟祈福。
那条路很是阴森荒凉,苍木遮天蔽日,我们去的太早,上完坟,天都才大亮。回程的路上,我瞟眼远处雾蒙之地有什么火红的东西从眼前闪过,诧异地叫停了车,回头看到山坳里有一团火红的东西。
店家夫妇高兴极了,说这不是普通的茶花,这种花叫“祈茶”,似茶花非茶花,少见。
阳城有俗语,“祈茶开,富贵顺。”所以见到祈茶花的人,会否极泰来,要是把它养在家里,家里贵气不断,病弱者身强,不顺者遂意
我是不相信这些封建迷信,可看他们夫妻兴奋得拼命在用木棍撬,我也就撬了那么两三株。
拿回家养了两个月,店家夫妇挖回来的全死了,我的还剩着一株,长得枝繁叶茂,大家羡慕极了,说我好运已至。
好运?我有什么好运?!
祈茶的意喻好,傅教授又过于思念那株代表亡妻的玉兰花,所以我想了想给快递了出去。
我那个时候没细细查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只知道这花开在山谷里很漂亮,内心又希望傅教授能放下对亡妻的执念,活得长寿些,冲动的寄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那花到傅教授那里后,长在庭院里,树形越来越高大,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有一个人之高,而傅教授的身体健康也平稳下来,给我上课时笑容多了。
后来知道送花不能送山茶,我跟他认错,他却笑着说:“什么断头花,都瞎说的!我见过我许多老友都在养茶花,他们的茶花开到一半就掉叶掉花苞,而我这株不管降多低的温,下多大的雪,总是四季常青,温度稍升,就开得花团锦簇,一年开两次.....老朋友都羡慕得很......有人还出高价要我卖呢......”
视频里的他走得很慢很慢,很多场景都要停下好久才能挪动身子,那饱经沧桑的脸、干瘪得没有色泽的嘴唇上挂着温暖的笑容,一句话说完,他会用他枯竭的眼神久久停在摄像头前面,像是不舍又像是欣慰的看着我。
“小月同学啊,你要是在海城的话,那你将会是我傅北林的干女儿......虽然你长得像小芬,可你比她有理想得多......谢谢你这三年一直陪着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让我还能利用不多的时间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你是我最后收的学生,又这么努力,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呵呵呵,说实话,刚看到你的档案时,我都很吃惊,我从来没教过快四十岁的学生,你是第一也是唯一.......还好,还好,小森说,你乐感强......不过,最后这一学年我已经帮你申请了海城学院入学......你别担心,经济方面森老师可以帮助你.....”
看到这里,我蹙紧眉头。
这话说得好像他不再教我样!唠唠叨叨的叮嘱不停,一会是我到海城怎么联系森老师,一会是我的住、吃要怎么做,像是在安排后事似的......
屏幕里蓦地探进来一只搀扶着他的手,瞧着像是女人的,应该是照顾他的护工。
看到傅教授走路除了平时用的拐杖还需要人搀扶,他应该病得比任何一次都重。
视频是昨天下午发出来的。
我忐忑不安的拨出傅教授的电话,响得几乎快自动挂断时,对面才有人接,“傅教授现在在医院休养,近期不大方便接你电话,上课的话,我会另寻时间跟你约。”
说话的人压低着声音,没等我“喂”出口,迅速说完、挂断,一气呵成。
我听出他是小森老师,傅教授的助教。
好奇怪啊,怎么我总感觉傅教授和小森老师都不对劲。我挠了挠耳朵根。
我在电脑里第一次见到森老师时,我看不出他的年纪有多大?人很稳重,穿着十分严肃的衬衣、长裤,眉眼盯着你时,是一种审视谨慎的态度。他说话很慢,语调尾音习惯性的带着上挑,仿佛是在等你的回答。要是换成他来上课,我就得在店里熬到凌晨。因为他上课喜欢四处挑毛病,一下是大、小调死板,缺乏流畅性,一下又词干巴巴,像戈壁滩上的死灰......
反正他教学吹毛求疵,样样力求完美,直到有一天深夜,我缩在椅子上听他像大提琴般低沉舒缓的语调讲解得昏昏欲睡,猛地被尖锐的砸东西声惊醒,电脑黑屏里传出女人咒骂的声音,他那边才断掉联系。
一个月以后他再来时,胡子拉渣,眼眶发青,明显地操劳过度、休息不好的样子。
森老师应该有别的工作,这个我不好得问傅教授,他也没跟我说森老师是不是还做着别的。我只是觉得他很忙,因为他从来没有在白天出现在电脑中过,就算是替傅教授上课,一个星期他至多就上两节课。面且每次都是深夜我要关门停业前的几分钟里才心急火燎的请求视频。
他不像傅教授上课前先跟我聊两句家常,一来就是抖着我发过去的歌谱,黑着脸骂,说我要写这种不入流的曲谱,不如早点退学,别去折磨傅教授。
他把我写的歌说得一文不值,接着让我当着他的面一遍遍地把C大调音阶反复唱,还要最大限度的张大嘴巴.......
我就像个疯子,关着店门,在屋子里如受伤的野狼嚎了无数遍,直到警察来敲我的门,说我一大晚上地乱叫,吓到下夜班的人和住在周围的住户,他才悻悻地让我下课回家。
哎,我就是因为这个不走寻常路教学的森老师被警察训斥,所以才会更怕跟警察打交道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