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大堂内灯光通明,堂上座无虚席,这会审当真是有点派头哇。
大殿正中,夜游神身戴枷锁,跪在地上。
见流萤从外面走进来,面上一惊,但什么都没说,又低下了头去。
“来者何人!竟敢直闯我城隍庙正殿!”
一声惊堂木响,威仪毕露。
流萤循声望去,堂上的城隍爷眉目纤美、面色白润、髯须修长,竟是个美男子呢!
“你就是这城隍庙的城隍爷?”
流萤看着堂上这位,目瞪口呆地问道。
流萤刚在路上听土地公提起过,这位城隍爷生前乃是人间的一位宰相,人称韩大相公。
死后在刺桐城内的城隍庙当了城隍爷,被封为“明烈王”。
处事均有法度,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没想到土地公口中的铁面无私,竟然端的是颇有书卷文气的儒生扮相。
她没想到此地城隍爷的选拔居然都要看脸,真正是让她大开眼界了。
城隍爷一见有小鬼闯入正殿,立即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你就是昨夜鸡笼山的鬼使?”
流萤见城隍爷知道自己,点头应道:“正是正是,我是——”
刚要自报家门,啪——地一声,便被惊堂木打断。
“我知你是酆都鬼使,也知你昨夜在鸡笼山丢了一位鬼娘子,种种情事鬼差们都已向我禀报。”
“你今夜为何要闯入此地,扰乱公堂?此乃城隍会审,不相干的自当退避!”
这位儒生面相的城隍爷声如洪钟,气势更是威震四座。
霍,比那武生打扮的神更有气场。
城隍爷的案台东西两侧,分立文武判官。
堂下还坐着春夏秋冬四神,此刻眼神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流萤。
流萤并不怯场,大大方方地说道:“我来就是为了会审一事。”
“昨夜我就在现场,是有邪祟控制蝙蝠袭击我们,几十条阴魂才趁机逃脱而走,并非是夜游神的过错!”
城隍爷的心里,自有他的法度。
“夜游神负责缉拿鬼魂,缉拿未成,便是失职,自然要判罪。”
流萤相当地不服气:
“阴魂们自己挣脱了锁魂链,怎么不去怪黑白无常的链子太破太旧呢!”
“夜游神只是夜巡经过,撞上那阴魂挣锁逃脱,一路追踪无果,怎么能算是他的错呢!”
“为何不去寻回阴魂,反而要让这么尽忠职守的夜游神受罚呢!”
说完便看了一眼跪在堂下的夜游神,夜游神的眼里满是感激,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忍之情,但依旧是不言不语。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响。
“休得妄辩!失职便是失职,由不得你这般巧言偏辞!”
“我不是狡辩!昨夜鸡笼山上有邪力作祟,阴魂不知所踪,定然跟邪祟有关!”
“如今你们不去查这境内是否有邪祟出没,反而急急地发落夜游神,是何道理?!”
城隍爷听罢,倒是突然不答话了,手里摩挲着惊堂木,好像是在思索什么。
这时,站在城隍爷案下东侧的文判官,眼珠子转了转,对着流萤开口了。
“你怎的就确定鸡笼山上有邪祟作乱?”文判官问道。
“当然是亲眼所见!那些蝙蝠腐肉丛生、双目通红、牙尖嘴利,不惧生死、不畏鬼差。”
“昨夜一起打蝙蝠的黑白无常都可以作证!”
文判官轻蔑地笑了:“可惜呀,黑白无常今夜不在城隍庙内,无人能帮你作证呢。”
流萤看这文判官右手持善恶薄、左手持判官笔,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
“黑白无常不在,但他们总要回来,回来了也能为夜游神作证!”
哼,这一套她见的多了,才不会任他拿捏。
“呵,可惜呀,今夜审完便会定罪,到时候他们回来翻案可就难喽。”
文判官故作悠闲,一笔一画在善恶薄上写着什么,流萤猜他一定是在写下她的坏话呢。
看他那珠圆玉润的脸蛋、悠然自得的模样,真是来气!
流萤偏就跟他杠上了!
“你们城隍断案,怎的是一锤子买卖?”
“定了罪为何就不能翻案,若真有冤屈,难道还不能伸张了?”
“呵呵,非也。我们城隍老爷是最公允不过的。”
文判官手中的笔顿了一顿,抬头看了一眼流萤,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只不过……昨夜夜游神与黑白无常回来交差时,并未提及有什么邪祟作乱呀,我等也是头一回听说呢。”
什么?流萤诧异地看了一眼夜游神,见对方深锁眉头,轻轻对她摇头。
她不明白,为何邪祟之事不能明言?
文判官看他俩暗通款曲的样子,嘴角扯出一抹邪笑,又幽幽加了一句:
“你这空口白牙的狡辩之词都没有编圆,就敢来这里为夜游神扯谎,岂不是白白的坑害了他。”
“再加上一条串供罪,他的罪可就更重了呢。”
流萤被这阴阳怪气的文判官气得不行,指着他鼻子就骂出了声。
“你——你这个臭娘娘腔!”
文判官听流萤这般骂他,也发起火来,摔开手中的笔,就跑到城隍爷面前大呼起来:
“城隍爷,这小鬼真是好生粗鲁!竟在众人面前诋毁羞辱于我,说出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来!”
城隍爷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文判官,又看了一眼流萤,面色沉郁。
仿佛难以启齿的样子,缓缓地说道:
“公堂之上,不准无故中伤,不许大声喧哗。”
文判官收敛了哭腔,又站了回去,狠狠对着流萤翻了个大白眼。
奸人!流萤狠狠瞪着文判官,心里默默咒骂了一句。
“我说的句句属实,我还有证人,就是鸡笼山的土地公!”
流萤这时想到了自己的后手。
城隍爷看向夜流萤,眼里的神色却是涣散的:“土地公现在何处?”
流萤回头一看,这土地公没了踪影。
奇怪——能跑哪儿去呢?她绕着大殿找了起来。
这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暗处响起:“土地公——在此。”
一位腰缠肚兜、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肩扛红绸扁担的鬼差从烛火幽暗处走了出来,
手上还牵着土地公。土地公被强行拉了出来,一脸的不情愿又无可奈何。
“你是刑爷?”流萤打量起这位老鬼差来。
刑具爷在城隍中,算得上是独一份的角色。
因掌管城隍内刑罚所需器具,所以总是挑着副装满刑具的扁担。
刑具爷看了一眼流萤,并不应声,但流萤却是个自来熟,跑过去就在扁担里一顿翻看了起来:
笔、砚、手铐、鱼枷、藤条、板杯、绳索、铁链、脚镣、虎枷、立笼、堡笼、斧、锉、拶指、挟脚、钉棍、皮鞭、棍批、角棍、钉椅、钉床、手钉、脚钉、钻、铁锤、铁铲、铁条、盖头印、盖目印、铁砧、炮烙……
“霍,真是天下刑具无所不有,当真是个百宝箱呢!”流萤兴奋地叫起来。
她在地府当差,自然见惯了天下最酷虐残暴的刑具,但见到这么齐全的家伙什,仍不禁感叹。
啪——惊堂木一响,周遭又归于肃静。
流萤赶紧闭上嘴、面带尴尬地站起来、立定姿态。
城隍见堂下整顿完毕,这才缓缓开口:
“土地公,夤夜叨扰。这小鬼说昨夜鸡笼山上有邪祟作乱,你可以作证,请速速说来。”
土地公此时面带苦色,口中嚅嗫着说不出话来,想哭,只想哭。
他的脸上一鼻子的灰——钻花圃钻的,
袍子破败脏污——趴地上摔的,
衣袖也皱成一团——被流萤一路揪的。
此时见流萤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嘴上挂着嘿嘿的笑容。
土地公心里更是丧气,叹了口气说道:
“我都跟这小鬼说过千百回了,昨夜我醉了,什么也不知晓啊!”
“我不想来她却硬逼我来,我在外面乖乖等着,她又偏要拉我闯城隍庙。”
说完之后,真的太想哭了,于是呜呜地开始流泪。
流萤听完之后,满脸吃瘪的表情:
“哈?怎么说的你那么凄惨,你来为同僚说一句公道话,有这么难吗?!”
见土地公这个老土豆,哭得泪流满面、涕泗横流,
流萤也狠不下心再说他,今夜确实有些折腾他了。
文判官瞟了一眼这没规矩的小鬼,冷笑了一声:
“挟持土地公、欲做伪证,还想攀扯黑白无常。”
“城隍爷,这无耻小鬼,扰乱公堂、意图不轨,就该当场行刑,再羁押看管、发回酆都!”
流萤这回才恍然大悟,夜游神为何一直对她摇头:
难道今日会审,有人故意要促成罪行,因为她撞了进来,所以也要连她一并收拾了?
哼,她才不会任别人宰割呢!
流萤张口对着那文判官大喝一声:
“我看谁敢!我乃酆都地府鬼使,与阎罗王称兄道弟,你们怎能在此动用私刑!”
“这怎么能说是私刑呢?会审有城隍爷坐镇、文武判官在前、四神在侧,实乃公刑啊。”
“刚看你对这刑爷的家伙什颇感兴趣,说实话这刑爷对给鬼上刑这事儿,当真是颇有心得。”
“我看今日就将这些,挨个在你身上试一遍吧。”
“你敢!你这个臭娘娘腔!”流萤的眼里都快蹿出火来。
“你这个臭小鬼,今夜你休想走脱!”
流萤并不惧怕,而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城隍爷和堂下其他冥官,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刚进来的时候,是城隍爷审理此案,但不知何时,转而变成这文判官打起了头阵。
两侧的春夏秋冬四神,一直坐着不言不语,仿佛对堂上的情景充耳不闻。
似乎是察觉到了流萤的目光,站在堂上的城隍爷,仿佛费了老大劲才开口:
“辅境城隍,确实不该——对酆都鬼使——动用刑罚。”
那文判官见城隍爷为流萤说话,并不觉得惊讶,而是一脸得意,因为他早就留了后手。
“城隍爷,若此鬼真是什么酆都鬼使,我们自是不能拿她怎么样。但若她是冒充的呢?”
此话一出,流萤气得七窍生烟!
“你说我是假的,你才是假的!我有腰牌为证!”说着便掏了出来。
从旁走来一个文差,将腰牌拿了去,上堂呈给了城隍爷。
城隍爷一通端详之后,缓慢地说道:
“确为——酆都地府勘发的鬼使腰牌。”
文判官听罢并无气馁神色,上前接过那腰牌摩挲了下,便轻蔑一笑。
转而目光犀利地射向流萤,义正词严地说道:
“就算她确实是酆都来的,但她来刺桐境内办差当有公文在身。”
“若无公文私自行走、冒领冥差,也是犯了禁的。”
流萤听完这才恍然,好啊,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我的公文昨夜被那群臭蝙蝠撕碎了,现在当然拿不出来,但我说的句句属实!”
“我确是来刺桐办差的,地府冥君命我押送一位鬼娘子来刺桐城隍,想要查明她的阴阳之期。”
听她这般说,城隍爷开口问道:
“你说的这位鬼娘子——究竟是何人?”
“她说她姓关,老家在刺桐,具体是何县何乡,她说记不清了。”
“酆都阴律司的生死簿查不到此人条目,十殿冥君特命我和鬼娘子一同前来,请境内城隍帮忙查验正身。”
城隍爷听罢缓缓点了点头,仿佛要开口似的,这时文判官竟抢白了。
“好啊,你刚刚空口白牙,要帮夜游神脱罪,现在又空口白牙,要给自己揽差。你可真是忙呀!”
这副阴阳怪气的嘴脸,真是让人恶心!
流萤翻了个大白眼,想冲上去揍他一顿,结果衣服却被人拉住。
一看,竟是夜游神拉住了她的裤脚。
“禀城隍爷,这位鬼使大人说的句句属实。公文我看过,确实是地府签发,差事也确如她方才禀报的。”
沉寂了那么久,夜游神说话了,而且是为她说的。
流萤感动地看向夜游神,不愧是你,讲义气!
而文判官却并没有消停,他还有后手呢。
只见他煞有介事地躬身对着城隍爷作揖,随之娓娓道来:
“禀城隍爷,昨夜他们回来复命之时,提到过关娘子,我便多上了点心,命下面的人查了。”
“现已查明,刺桐境内的城隍生死簿上,皆没有逃脱失踪的关姓娘子。”
说完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流萤,眼中满是阴险。
“你胡说!”流萤暴跳如雷。
这个臭判官睁眼说瞎话,故意挑刺批驳,简直就是她的克星!
文判官冷哼一声说道:
“由不得你不信,境内各城隍庙的生死簿皆在此处,城隍爷自可派人查验核对。”
说完,双手递呈了一摞籍薄。
话已至此,城隍爷接过生死薄后,便长久地沉默了。
“我看这胆大妄为的小鬼,就该在此就地正法,以正视听!”
文判官得意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
“且慢——”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彻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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