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贼喊捉贼

玉京。

玉京十年如一日,只有修炼室、白塔、擂台人潮汹涌,其余地方都清净得像是完全没有人烟。

但只要你去过摘星楼和纳梅斋,你就会知道,那些地方并不是没有人。

只是那些人啊,他们是一座座活着的建筑,一座座活着的坟墓,是【玉京十二楼五城】的一部分。

是牺牲了自我而全心全意托举他人的基石。

是不受人注意,也不被人在意的,遍地的花和叶子。

归厌走在前往满玉殿的小路上,微风摇动路边栽种的花树,花瓣和叶子落了遍地。

他第一次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拦截,但也没有遇到任何人的欢迎。

在正式的收徒大典以及收徒大典后他打上门来的那一场闹剧之后,他的存在便被玉京所默许了。

但也仅仅只是被默许了,就如同被默许存在着的这些花树一样,不会被特意砍伐,也不会再得到过分的关注。

他像是突兀地,就变成了玉京的一部分,就像是那些花和叶子,就像是那些矗立着的建筑,就像是那些无人问津却又切实存在着的风景。

归厌从第一次来到玉京就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们过分排外,因为他们精密纽在一起,却是以一种畸形的形式所紧密链接,但此时,他却感到了由衷的空旷。

明明遍地都是人,他却如入一座空城。

【[我不太喜欢这么兴师动众的,]闻人得愿回他的传音,[这让我感觉……]

[……很寂寞。](出自24章)】

寂寞。

先前归厌听这段话的时候,只以为是因为没有一个足以平等与之对话的存在,只以为是因为他被过分重视到被单独拎出来,“排除在另一边”。

但在得知了玉京是由御无尘一手打造、一手构建;御无尘就是自己的事实,再进行“玉京就是由他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这一事实联想之后,再看玉京,再回想这段控诉,感官就全然不同了。

【“您比谁都清楚,玉京不是‘家’,而是以‘家’为名义的牢笼,他们以‘您的身体原因’,以‘他们身为家人对您的担忧’,以‘外界的险恶’为由困住了您。”(出自19章)】

玉京的确并非家,而的的确确只是一座以家为名,用以关押金丝雀的牢笼。

闻人得愿的确被囚禁在玉京。

但并非是被玉京的徒子徒孙们,而是被他。

被御无尘,被转世前的归厌,生生禁锢在了这奢靡华贵的天上牢笼之中。

他的困境,他的寂寞,由他一手打造。

真是讽刺。

归厌心想,他是在贼喊捉贼么?

就像是明明自己就是杀死玉玄的凶手,却承诺要抓住杀死玉玄的罪魁祸首一样?

甚至,随着越来越多相关信息的补全、按照后续走向的反推、查探进度的不断推进,归厌已经渐渐肯定了罪魁祸首也是自己(尽管是转世前的自己)的这一点。

讽刺的意味似乎愈发浓烈了。

“师尊。”

归厌在闻人得愿的床边坐了下来。

这里和归厌上次造访的时候一模一样。

明明上次他带闻人得愿离开的时候将这里给彻底清空了,但这次来,所有的陈设,乃至于光影,都和先前完全一致。

颇有种鬼打墙般的荒谬和恐怖感。

闻人得愿的一百年,就是这样尘封不变、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一百年吗?

玉京的大家明明都是活着的人,却一个个都活成了一如皇室的侍从一样的工具人,没有属于自我的意志,而是像螺丝钉和纽带一样,让一切都归于正轨,致力于清除掉一切不合规制的因素。

而那个需要被剔除掉的因素,过去是玉玄,后来则是他——假作真来的“玉琰”。

“师尊,你知道御无尘的身世吗?”

归厌俯瞰着仰躺在床上的闻人得愿,望着一个深陷蛛网、对自身处境了如指掌,却无法自拔的铒食,望着一个想要寻求自由和解脱的契机,却向着造成他现在处境的罪魁祸首伸出求助之手,而对此毫不自知的越狱者,询问。

这个问题归厌不需要问,因为答案百分之一万是否定的。

倘若闻人得愿知晓御无尘的身世,知晓他出身玉家,他就会立刻将归厌与御无尘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给联系在一起,无论这猜测有多么荒谬,有多么不着边际。

他就会收回手,不再对他袒露一丝一毫想要离开玉京的意图。

更不会寄希望于他,创造机会,引诱他带他离开。

因为除了归厌自己,没人会比闻人得愿更清楚御无尘的性情了。

——谁会允许早已落入自己巢穴的恋人/猎物/美餐逃离呢?

是吧?

至少归厌不会。

这可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被捕获了的,沾满了蛛丝的毒素和粘液的……

战利品啊……

“叫师公。”闻人得愿忽视了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瘆人目光,训斥到。

归厌并不是很想自己叫自己师公,他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打小就没有见识过几个正常人的闻人得愿对归厌的沉默接受良好,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天才特有的任性罢了,就像是……闻人殁不久前才对他命令的无声反对。

是甚至可以称之为可爱的,无害的反抗。

……尽管,归厌和闻人殁不太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感受到过归厌的“无害”。

哪怕在他还是练气期的凡人的时候,也是如此。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倾慕他吧?

完全没有接触过真正纯粹而又简单的情爱的闻人得愿不以为意地想到,轻飘飘地将这种教他浑身发寒的感觉给忽略掉了。

“玉琰问这个是因为你查到了什么吗?”

闻人得愿放弃了让归厌称呼御无尘“师公”的打算,接续着他刚才的询问猜测到。

他之前有同归厌讲述过御无尘,为了尽可能地打消归厌对自己不应当有的恋慕之情,他已经是从未出生的婴儿时期开始讲起了。

难道归厌有查到御无尘父母的身世吗?

但他曾经派人查过,却一无所获。

无论是谁给出的结论和情报,都无一不表明,她们不过是一对有如无根之萍的散修罢了。

且人死如灯灭,早早就入了轮回。

(通常认为:星灵体轮回后,便洗牌重置,不再是原先那个人了。)

不过,既然归厌能拿到御无尘留下来的信物(注:归厌将信物送给闻人许的消息已经送到他的案头了),那或许……

闻人得愿忍不住坐起身来——丝绒般的被褥从他肩头滑落,牵绊着肩上的睡袍也跟着向下落了一丝,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瞬间闯进了归厌的眼眸。

——先前还没有的。

在闻人得愿给他系上发带的那个时候都还没有的。

归厌的眼眸瞬间就红了。

是谁?

谁偷他家了?

谁又能在他的巢穴,他的蛛网里,窃取他的所有物?!!

而不惊动玉京的任何一个人?

闻人殁?

不,不是他。

一瞬间,归厌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又尽数被他打消,直到闻人得愿唤了他第三遍,他才从这样的癫狂中清醒过来。

闻人得愿已经整理好了睡袍,看上去没有丝毫不妥。

事实上,他坐起来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护住垂落的衣袖,自然而然地向上一扯。

春光乍泄不过瞬息,便已然被封锁得严严实实。

他一如往昔地望着他,目光平静而温和。

但归厌眼里的红却怎么也褪不下去了:

过去他在和他相处的时候,过去他在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衣衫下也层层叠叠地藏着红痕吗?

延续了一百年的灵息的肆虐尚且能够解释,但这切实的印记却怎么也无法解释得通。

到底是谁?

闻人得愿到底和谁……

“玉琰?”闻人得愿唤了第四遍。

归厌:嗯?他刚刚问什么来着?御无尘的身世?哦,“玉琰问这个是因为你查到了什么吗”。

查到了什么,那当然……

“玉琰?”

第五遍。

“没有,我只是好奇,”归厌闭眼,抿唇,微笑。

不能这么轻易就告诉他自己是御无尘。

“我只是好奇,”

他得让他在自己面前亲口说出那个该死的混帐的名字。

“御无尘的父亲和母亲,”

是监守自盗?还是外来者?

“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究竟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伸爪子伸到他的巢穴里来了?!

是一百年,时间还是过得太久了吗?

久到,都有人忘记“御无尘”这个名字了?

归厌睁开眼,森寒地笑起来,磨刀霍霍。

自转世以来,他还从未被什么人触怒得这样严重过。

要知道哪怕是知晓自己前尘是谁之后,登上玉京,面对着一群拿刀和剑指向自己的不肖子孙的时候,他也不曾动过怒呢。

甚至在回想到他们拦不住他的小鸟,让他三番两次飞出去的事实的时候也只是想着玉京确实逼仄,闻人得愿出去松快松快散散心也好。

但现在看来,玉京还真得好好整顿一遍了。

谢秋月那妮子还真是越活越活转回去了啊。

换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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