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婷带着忻衍去了一家咖啡厅。

忻夜跟着他们进门后，坐在了旁边的空座位上对着两人面前柠檬水眼馋。

“婷姐……”

“你先别着急和我套近乎，”易婷把挎包放到一边，又把菜单挪到自己面前，“这次跟你见面，我们要先说清三件事。”

“一，我是例外，我们两个之前见过面，下次要是还有陌生人自称什么网文编辑叫你出来，千万不准答应知不知道？”

忻衍想要反驳，又被一句“你是未成年”堵了回去。

忻夜看到坑了自己好几次的人吃瘪，没忍住笑了。

“二，不要佝偻着背打字，对眼睛不好对身体也不好，你如果真的想拿写作当事业就不要养成坏习惯啊，小小年纪的……”

又被拿年纪说了一次事，忻夜似乎能看见忻衍胸口中箭了。

“三，下次和女生出来吃饭记得主动提出你请客，这次就算了，我请，大人请小孩。”

易婷说了三点，点点不离忻衍是个小孩子。

忻衍不高兴，但又有求于人不敢直接回击，整张脸憋得通红。

气到了男高中生，易婷心情不错，点了杯咖啡后问眼前的人：“说吧，这么执著、甚至不惜跑到我们网站总部下面蹲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我都愿意加你q了还不答应，一定要线下见面。”

……

易婷是一家网站的新手编辑，和有工作经验的同事们不一样，心更软一些。

网站小，签约作者也少，她和同事大部分时间都在挖别的网站的作者，收到申签请求也是能过就过。

但这样的手松不是毫无底线。

从寒假开始的四个月内，她收到了一个未成年学生的多次投稿，拒绝了好几次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还是个高二生，一年半后就要高考。

同事也接到过这个人的申请，跟易婷说不用管直接拒绝就行，考虑到对方的年纪她到底狠不下心，在一次的申请回复里多写了几句。

【设定太复杂开篇也太罗嗦啦，建议多学习其他人的文章，修改后再来哦！还在读书的话要以学习为重，把写作当成现时兴趣会更轻松！】

然后下一次的申请里，易婷看到这个孩子在擅长题材介绍里多写了一句话。

【可是不把这个当职业，不想着赚钱的话，感觉就要撑不下去了。】

易婷呆在了电脑前，同事刚好路过，看了一眼就走过去了。

“所以说你是新人啊小婷，这种话就是用来骗你们心软编辑的，冷硬一点拒绝掉就快下班吧。”

她听了同事的话，却没有拒绝这次申请。

无法确定事情真假的沉重感让易婷惴惴不安，在她的心里，这件事情可能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性是假的不错，但如果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成为现实，她会不安一辈子。

失眠一整晚后，她第二天在处理回复的时候写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走不了写作的路，世界上还有很多路可以走呀，如果有心事的话就找个人说说吧。】

她贴的是自己的私人号码，而非工作时加作者用的号。

易婷等了一整天都没等到那个学生加自己，下班的时候，她得出了结论。

果然是骗人的。

是小骗子也好，至少不会有一个孩子出事，她抱着这样的心态安慰自己，没想到下班时候在大厦门口看到了一个男生。

瘦瘦高高，书包看着就很沉，脸挺好看，如果不是神情一副“快死了”的样子的话。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对上了眼神，在看到那个男生的那一刻，易婷有一种仿佛被雷劈出来的直觉。

这小破孩是那个申了八百次签还没过的忻衍。

上去问一下吧。

趣，还真是。

……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线上呢？你今天肯定也带了手机吧，加我这么难？”

咖啡上得很快，易婷对服务生说了声“谢谢”，拿起金色的小调羹在杯子里搅拌。

忻衍把头低得很低：“我没带手机。”

“切！少骗我，现在高中生除了那些自觉到极点和家长管得死严的……啊，你不会就是吧，”易婷自信甩头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你今天出来爸妈知道吗？”

“没爸爸，他俩离了，妈以为我出来写作业。”忻衍答得老老实实一板一眼。

忻夜听到这个回答，中箭了。

易婷唇妆都咬花了，干脆拿张餐巾纸擦干净，又问：“坐公交车来的？那用的公交卡不是手机……不带，那平时不用手机加人？”

“加学校群班级群，但我妈每天上线查一次……平时去学校戴的电话手表，今天也没带，因为有定位。”

听到电话手表有定位，忻夜有些恍惚。

这个东西，原来是这么来的吗。

易婷沉默了。

忻衍的脸比刚才更红了：“您别问这个了，真加不了，注册新社交帐号要绑手机号我妈也能查，真不行……”

“那申签呢？我们网站账号呢？”

“临时身份证，账号的话……我妈也看网文……”

易婷无话可说，郁闷地把咖啡当水喝。

什么纪实文学，她要听自闭了。

看坐在对面的人说不出话了，忻衍弱弱地再次开口：“我想赚钱……至少买一部没定位不会被查的手机，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我偷偷跑出去找过别的工作……有人说我脸长得好能去当网拍模特，那个时间花的少赚的多，但到了面试的地方那个面试官上来就要帮我量腰围……”

“打住！打住别说了！”

易婷声音太大，引来了周围客人的目光，她小声朝周围道歉后压低声音对忻衍道：“你真的不是小骗子，对吧？”

“今天发现公交卡里只剩下够回去的两块钱……”

她绝望地把脸埋到臂弯里，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又突然坐直。

易婷：“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凭空变一份时间自由又多薪的工作给你。”

忻衍：“我知道。”

易婷：“所以……给你刚刚拿着写文的本子交给我看看吧。”

男生没忍住笑了笑，又突然把嘴角绷直回去，似乎是要维持自己的冷漠人设。

身为编辑，易婷看问题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文笔方面是没办法教的，你只能自己多看多积累了，至于故事本身……这个题材是可以写的，”她翻了几页设定，越往后面翻表情越微妙，“好黑啊……控制异能者还把人家当能源用，不可以写这个哦。”

忻衍捧着免费的柠檬水抿了一口：“不行吗。”

“对你这种想赚快钱的新人来说当然不行啦，”她尽量用积极的语气聊这件事，“没有写作经验很难驾驭这样的设定，真诚地建议你，删掉吧，纯粹的爽文会有市场很多。”

易婷看忻衍没说话，就继续往后讲：“然后就是……人设了，主角叫忻夜对吧？哇，性格好复杂，写了这么多啊……”

忻夜静静地看着易婷翻完十几页的人设。

他已经知道结果了。

她合上本子后，递还给了对面的男生：“背景黑我能理解，环境压抑想表达情感嘛，那你为什么会想要给主角立一个……嗯，这么，多面的人设呢？”

忻衍专注地看着柠檬子从杯子的半腰沉到杯底，才抬头道。

“因为在那么黑背景下的人，是我。”

“你觉得这个人设不行，可这样不会让他更像个人吗？”

忻夜深吸了口气，等着易婷的回答。

“他不是人，忻夜不是忻衍，”易婷的回答和耐心，她想要答得温暖，却不知道自己字字冰冷，“他只是一个角色，作为角色需要鲜明而不是复杂，你好好想想你要取悦读者还是要取悦自己？”

忻衍再一次拉上了嘴上的拉链。

易婷觉得自己是真心想帮这个孩子的。

“拆掉吧，忻衍，把这个角色的设定拆开吧。”

“他不是活生生的人，为了获得成功就是要狠心一点的，好吗？”

……

忻衍花掉了公交卡里的最后两块钱，乘车回家，忻夜继续当着幽灵搭白车。

他回去得还算早，没碰上下班高峰。

车上的位置很多，忻衍没留心，随意坐到了专座上，忻夜扶着扶手站在他身边，看着少年表情的变化。

好像少了很多生气。

他走在路上的步伐不再轻快，拖拖拉拉地回到家门口，又迟迟不肯上楼，旁边的邻居遛完狗回来问“小衍啊，怎么不上楼？”，忻衍说，书包重，他有点累了，马上就回家。

“马上。”

他抹掉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又重复了一遍。

现在明明是四月吧？为什么会这么冷。

忻衍终于开门上楼，忻夜莫名打了个冷战，紧跟在他身后。

第二次的停顿是在防盗门外，明明只要敲门母亲就会出来开门，忻衍却深深厌恶着那个时刻。

忻夜陪着他在门外又站了五分钟。

最终忻衍还是抬手敲了门，一共三下，一下比一下轻，门很快被打开，想象中母亲生气的脸并没有出现在两人面前。

女人只提了一句下次记得戴手表出门就把儿子放了进来，忻衍答应下来后就想要上楼，却被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书包带子。

他一只脚已经迈上了台阶，稳住身形后僵硬地转身：“妈，怎么了？”

女人回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小衍，今天是四月二十三号，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想要什么礼物？”

忻夜如坠冰窟。

当时他回答了自己的母亲“不想上学”后，被赏了一个巴掌……那寻银呢？

他看到男生，收回了踏上台阶的那条腿，看向母亲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动摇和期冀。

和之前的冷漠相比，这才是这个年纪的男生眼里该有的东西。

忻衍问：“……妈，能和我像正常母子一样相处吗。”

她母亲问：“什么正常母子？”

“就是，不要再每天定位我、查我消息、硬性安排我……”

忻衍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抽了一巴掌。

女人留一下一句：“自己反省吧。”

忻夜先一步上楼了。

反正是逃不过的剧本，谁的行动都不会在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