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黄朗反手拉上玻璃门,把水龙头的水调小,轻手轻脚地刷锅,怕吵醒陶也。

他把湿手随意往裤子擦擦,瞥了眼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黄朗没睡觉,他盘腿窝在沙发上,捧着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这是一天中,所剩不多可以他支配的时间。

对于考大学这个梦想,黄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从前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他今年22,再过几个月满23,放他们老家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虽然黄朗不能结婚,但他心里已有认定的人。

他想和陶也过一辈子。两人组个小家庭,安安分分过日子。

既然是要好好生活,就得往前看,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执念。

黄朗很清楚,从前是陶也惯着自己,才能在这个年纪还做一做梦。

大城市的生活压力很大,陶也一刚毕业的学生,房屋水电柴米油盐,养活自己都了不起了,还得养着家里一个。

这样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

当然,更重要的,这样爱自己的人,黄朗活二十多年了就遇到了一个。

黄朗恨不得十倍百倍待他,捧着那颗烫乎乎的心贴近他。

陶也得知自己瘫痪后,那么绝望又无助,黄朗只能看着他哭,什么也帮不到。

搂着那个颤抖的人,黄朗暗暗发誓,从今往后的日子,有自己在陶也身边,哪怕拼尽一切,绝不会再让他受伤了。

陶也没睡,他倔强地望着门缝透出暖黄的光。

外面传来黄朗轻轻的翻书声,还有一阵浓烈的苦咖啡味,陶也心里不是滋味。

离高考只剩两个月了。

陶也长叹一口气,早不瘫晚不瘫,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陶也睁眼的第一件事,还是条件反射地打开手机邮箱。

里面没有项目组的开会通知,没有函证中心的回函提示,也没有风控部密密麻麻16页PDF的警示,只有一封“离职交接”的邮件。

陶也锁屏,望着空空的天花板,突然闲下来,倒有些不适应了。

黄朗已经出去送外卖了,家里又剩他一人。

他右手拉住床沿,靠着手臂力量拖起背部,吃力地翻了个身,再把拧成麻花的双腿理顺,放到床下,最后再一点点扒着床板爬起。

这一套下来,陶也得坐在床边喘两分钟。

原以为自己早适应了瘫痪的身体,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偶尔瘸一阵”和“再也站不起来”完全是两种状态。

如今他有三分之二的身体,是完全丧失知觉的,如同摆件。

陶也低头看见衣领里起伏明显的胸腔,肋骨根根分明,感到有些意外。

他苦笑一下,印象中的自己还是校队时的强壮体质,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这几年陶也过得太累了,累得甚至连这点都没意识到。

洗漱台的高度对现在的陶也来说太高了,他勉强够着水龙头,伸直双手捧着接水洗脸,还没等碰到脸,水顺着手臂往下流,钻进他的衣袖里,湿了一身,透心凉。

他叹气,意识到习惯的洗漱方式已经不适用了,从柜子里找了块方巾,打湿擦脸。

陶也用完,想把方巾挂在墙壁的挂钩上,他抬头看着,发现平常在手边的钩子,现在离自己格外的远。

他伸直了手臂往上够,眼看就要挂上了,终究还是差了半块瓷砖的距离。

陶也一股倔劲起了,今天非要挂上不可。

他又试了一遍,右手撑着轮椅扶手,挺直腰板,左肩努力往上送。

又近了一点......

再往上,再往上点......

他咬着牙用力,所有重心都压在右边,整支手臂都在颤抖。

最终,方巾停在了离挂钩5厘米的地方,再也上不去了。

分明是垫垫脚就能够着的距离,对陶也却是再也跨不过的鸿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伴随一声巨响,轮椅侧翻在地。

……

陶也躺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吃痛地慢慢爬起,拖着两条瘫软的腿挪向门边。

终于,费了好大力,他靠在门背上,无力的腰身才得以坐直。

他边大口喘息,边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一只拖鞋甩在了马桶边,一只留在洗漱台下,左脚的棉袜还套在他毫无知觉的脚上,右脚的已不知所踪。

尿管被扯松了,裤子已湿透,黄色的液体满地都是,狭小的空间弥漫着令人厌烦作呕的气味。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办成了这样。

陶也望着眼前这一切,抿着嘴没说话。

无助和绝望喷涌而出,冲破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崩溃、咆哮,发疯般捶打自己的双腿,痛骂这残疾的身体,控诉上天的不公。

想歇斯底里地哭喊,凭什么?!凭什么他这么努力,哪怕再痛也总是温柔纯良地善待世界,最后还是落得这个下场?

......

陶也靠着门背,一动不动,半截尿管敞着,裤子也吸满了污物。

那双眼睛空空的,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他麻木得就像一具空壳。

陶也在地上坐了很久,到最后,他也没有哭喊和咆哮。

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

作为一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陶也想,大概这辈子他都无法对这样的身体释怀。

17岁的一整年,他用了很多方法去死,但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上天终究还是把他留了下来。

后来陶也又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活。

看见墓碑上唐礼灿烂的笑,陶也终于明白,自己活着是为留住他们。

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曾鲜活地活过,还记得他们滚烫的梦想,感受过4x100接力赛共同跳动的心跳,他们就还在。

他们就还没被这个世界抹去。

哪怕时光荏苒,记忆里清晰的面容到最后只剩轮廓,但陶也知道,那就是他们仨。

那三个已经模糊得看不清脸的影子,曾经也真真实实地活过、哭过、笑过,各自有各自的理想,有暗恋的姑娘或小伙,有偷偷藏在床底的18分化学试卷,有校级篮球赛的默契配合......

于是陶也让自己成为了那个载体,留住他们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点痕迹。

从那以后陶也便想活,只要自己活得越久,他们也是一样。

陶也默默地插好尿管,咬牙一点点往轮椅上爬。

由于力竭,他最后几乎是摔进轮椅的。

双足也因受到粗鲁的对待而止不住地痉挛,疯狂撞击轮椅踏板,裤腿也滴滴答答落着黄色液体。

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任由下身“造反”,当务之急是去卧室取了干净裤子换上,把自己收拾干净。

再好好清理这惨不忍睹的卫生间。

他去卧室取了干净裤子,回头不经意瞥见门背上的“高考百日倒计时”,不知道黄朗什么时候贴上的。

每过一日,黄朗就在日期下打个小勾,以此鼓励自己认真学习。

可这几天他没有打勾。

最后的笔迹停在陶也受伤那天。

陶也默默看着那空白的两行,心里不是滋味。

黄朗这几□□八晚十二地跑外卖,没日没夜地干,原因是什么,他俩心里都清楚,没有明说罢了。

可陶也自始自终就没想过把生活的重担压在黄朗一人身上。

他是残疾了,但脑子还在,手也还在,不至于像个摆件一样被养在家里。

做完手术的次日,陶也就投出了第一份简历。

他没有给自己留更多时间去“疗伤”,去适应残疾的身体和接纳新身份。

陶也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别人觉得他“没用了”“没有价值了”,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直拼了命扑在事业上,因为那是唯一还能证明他“有用”的途径,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但似乎,这根稻草似乎也变得虚无了。

最近几天他收到了不少面试邀约,可当陶也说明自己的身体情况后,无一例外被对方拒绝。

陶也还是不死心,疯狂地往外投简历,从事务所到企业会计到代理记账,把学历要求的筛选项往下调到“专科”,只要对方肯要,他就肯干。

......

明明是中午12点,天却黑得像凌晨,暴雨雷鸣,狂风大作。

那层单薄的雨衣就像纸糊的,根本不顶用,黄朗连内裤都湿透了,他一把扯下,干脆迎着风雨前行。

芙花路又给堵上了,两条红色的车龙缓缓蠕动。

黄朗的手机提示下一单还有2分钟超时,他不得不加快速度,用力拧了拧电门,穿梭在车门缝隙间,然后“呼——”地一声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中。

距离目的地威尼斯公寓还有300米,穿过前面的商业广场就到了。

14.8的高价单子,也只有恶劣天气能捡着了,可遇不可求,这机会怎么说也得握住。

他心里默默倒数着,安抚着焦躁的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来得及,还来得及。

雨下得实在太大,视线不足十米,黄朗咬着牙往前冲,雨水砸在身上仿佛能穿透皮肤,一阵刺痛。

前方不知哪飘来一个黑色大塑料袋。

黄朗心里一惊,狂拧刹车,却为时已晚。

“砰——”一声巨响,他连人带车摔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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