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尾声的座谈会,嘉宾和记者都在低着头整理手中的资料,因而很少有人注意到两人所在的这个角落里。
会议上参与的嘉宾多是些中南省相关部委领导、锦州市专家和企业家代表,江原野在如此正经的场合下口无遮拦,不过是仗着座谈会的中心主角不能在当下对他回击什么,有持无恐的嘴脸让人看上一眼就想狠狠揍下去。
江原野挑衅完,就往后退了一步。面前那张过分年轻的脸正冷冰冰地注视着他,头顶吸顶灯落下的暖白光线也挡不住那道凉薄的冷意。
周潮笙平常待人都是一副温和有礼、文质彬彬的模样,唇角微扬时会让人忍不住想亲近,极少有冷脸的时候。
可只有亲近的人或老狐狸才知道,那副面孔不过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表象,实际上骨子里刻薄且冷漠。
江原野就是深知这一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周潮笙。
在江原野心里,周潮笙虚伪地令人生厌。
不管是在高中,还是现在,对方那副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友好温和的形象,一到他这里就变得冷漠无情,甚至毫不掩饰地对他露出轻慢且蔑视的表情,高高在上地让人忍不住想彻底撕下对方覆在脸上那张堪称完美的面皮。
“周总,怎么不说话了?”
在那张似笑非笑实则藏着满满恶意的表情下,周潮笙忽然轻轻扯了下嘴角,他面上表情没变,语气堪称平静地回道:“江总这么关心我床上的功夫,是想亲自体验一下吗?”
江原野:“……”
江原野带笑的表情瞬间裂开,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周潮笙,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周潮笙嘴里说出来的,眼里既充斥着对这句话的恶心又充斥着想发作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憋屈,简直扭曲到了极致。
半响,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想个屁。”
这回换周潮笙带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表情中带了点嘲讽,继而咬字清晰地说:“其实江总你想这种东西可以不用说出来的。”
江原野:“……”
狗日的周潮笙。
至于对方说的是想屁还是想被他上,江原野根本不想深究。
看着周潮笙那副从容自若的表情,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简直是喂了狗吃,原本到嘴的提醒在喉间反复打转又咽了回去。
他今天来参加座谈会,就是因为接到了有人打算谋害周潮笙的消息,消息从京都那边传来,来源不明,是他暗中埋的眼线几经周折才打听到的,念着几分“周潮笙只能由他来暗算”的心理,他是想来提醒一下对方的。
可两人一见面就会剑拔弩张,不先斗个嘴嘲讽一下,都要怀疑对方肚子里是不是憋着什么坏水。
像什么表面功夫,一见面就嘘寒问暖的场景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更不用说担忧对方处境并提醒对方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了。
江原野安静了几秒,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下周潮笙,不等后者神色变化,他就主动转身离开了。
座谈会开始组织退场,路过的人看到墙边站着的周潮笙都会带着笑容上来攀谈一二,或者打声招呼蹭个脸熟,可刚走到近前,就被人一张冷脸吓得打起了退堂鼓。
周围人来了又悄悄离开,没人敢打扰陷入沉思的周潮笙。
头顶的灯长久而明亮地照射着,不仅履行了它的职责义务,也为周潮笙的眉眼镀了一层凉薄的冷光。
冷淡且毫无暖意。
不怪那些人吓得不敢上前打招呼。
周潮笙沉默不语地靠着墙边,目光注视着那道颀长的背影,眼中寒意愈发具像化。
从周家万千宠爱的大少爷到位高权重的掌权者,周潮笙的一生几乎可以用上顺风顺水这四个字。
从小到大,不管他走到哪都是被人追着捧着的存在,所有人都上赶着讨好他喜欢他,鲜少会有人当面挑衅或杵逆他,就算有,也会在第二天就被身边人用手段“清理”干净。
他极少会因为这种事而烦心,因为身边自有人替他操心,替他处理他看不顺眼的人。
可江原野是个例外。
对方偏偏有着气死他不偿命的本事,高中时候还好说,长大了这人就跟只难缠的苍蝇一样整天在他面前嗡嗡嗡。
倘若对方是九年前那个一穷二白的高中生,周潮笙碾死他就跟碾只蚂蚁一样轻松,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人有本事爬到业内顶端,虽然不及周家家大业大,但也是一方不容小觑的新生势力。
周潮笙想整对方,说难谈不上,但也不算容易,不仅需要动脑子和人周旋,还要花费一番心思布局、设套,才能将人打击地节节败退。
可关键在于,那些攻击并不是一招致命的,因为这人不止像苍蝇和蚂蚁,还会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般负隅顽抗。
对方几次从他手下逃走后,转头就会在夜深人静时爬到他脸庞狠狠踩上一脚。
虽然不痛不痒的,但也实在令人恶心,毕竟这是蟑螂。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
江原野是人才对,不然他这些年跟只蟑螂计较这么多,自己不也是蟑螂了?
一想到这,从心底深处传来的不适就变成手臂上肉眼难以看清而突然冒起的鸡皮疙瘩。
周潮笙甩了甩手,试图把与江原野有关的一切全部甩掉,哪怕是长在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也要甩掉,因为那是恶心江原野才会冒出来的。
*
从座谈会出来,周潮笙就在门口遇上了锦州市市长,看见他的那刻对方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是专门在门口等他一样。
坐到市长这个位置,按理来说应该是企业家们上赶着巴结才对,毕竟走程序和政策倾斜这方面少不了政府里头的人操作。
可周潮笙不一样,他家权利可以说是只手遮天,军界、政界、商界都有涉及,更别提家里的老一辈还身处在大院之中。
再加上周家人丁兴旺又团结一致,人脉关系从最根本上就被利益和亲情牢牢绑在一起,盘根错节又紧密缠绕,共同体的存在使得这一家族的人劲都往一处使,发展到今天已是所有势力都难以撬动的庞然大物。
而周家令人羡慕嫉妒的点远不止积累了几代的财富,更在于周家人才辈出,个顶个都是脑子好的,在各大机关以及中央都任职重要身份。
战争混乱的年代里没人会管控生育政策,周老夫人便在那时给周老爷子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这五个孩子分别在不同领域里站到了最高的存在。
大儿子,也就是周潮笙的父亲周渊博在改革开放那会便抓住了做生意的黄金机遇,不仅实现了财富的快速增长,还打通了海外贸易,如今更是成了行业内首屈一指的商业大亨,之后他与港圈的贺晓薇商业联姻,家族企业是越做越大。
而周潮笙的二叔三姨四叔小姨则分别在公安厅、审计署、科学院、检察院这些部门里位高权重,除此之外,还有外祖辈的舅舅舅妈姨妈姨丈,家族关系多的数不清,底下细分起来又很麻烦。
总结就三个字,惹不起。
看到市长张启槐的那刻,周潮笙就知道对方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了。
市长找企业家无非就两件事,一是希望企业家能尽一些社会责任,二是给城市的建设措施投点钱。
这两件事对于周潮笙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事,小钱而已,更何况他初来乍到,意思一下能让两方都尽善尽美何乐而不为。
就算市长不提,他都会做。
可偏偏对方来找他却不是为这两件事。
两人遣散保镖和助理来到了一处僻静的会议室,会议室隔着几堵墙就是座谈会举办的会议厅。
“张市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启槐原本想开口谈及一些事,可视线一触及对方,心底就不由自主升起一股强烈的颤栗。
那是打从心底的忌惮。
他心有余悸地移开目光,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怕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也没什么…”
张启槐顿了下,从口袋里翻出烟盒,取了一根先递给周潮笙,自己再拿一根夹在手里。
再帮后者点火时,他的语气变得格外亲切,颇有种想和周潮笙称兄道弟的意思:“小周啊,你刚来锦州,有哪里不习惯的吗?要是生意上有什么需要的话,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咱再约出来一起吃饭把事情好好敲定。”
打火机雾蓝的火光衬得那双桃花眼分外迷人。
周潮笙夹在指尖的烟由张启槐掏出打火机点燃,他用唇间轻轻衔着,吸了口,再缓缓吐出,同时轻笑了下。
空气中烟雾缭绕,令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
“领导,这不符合规矩吧。”
这一句拿腔拿调的话,说出来透着股慵懒和漫不经心,可听者却因这句话在脑海里反复斟酌了十几遍,每一遍,都暗生犹疑。
张启槐来之前还是镇定自若的模样,眼下却在和对方一两句的打交道中逐渐慌了神。
他强作镇定,暗示自己面前的人就是个小年轻,只要他使出官场上忽悠人的那一套,准保把周潮笙忽悠进他的阵营里,到时候再投其所好拿好话哄对方开心,他就不信拿不下对方,毕竟这套连招在很多二代三代身上都很管用。
“规矩都是人定的嘛,小周你初来乍到,我作为锦州代表欢迎你请你吃几顿饭是很正常的。”
周潮笙眉眼微挑:“哦?这是您定的规矩吗?”
话落,张启槐的后背不可避免地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干笑:“不是,这哪里的话….”
这顶帽子要是扣下来,他就别想着继续往前走了。
周潮笙轻笑,四两拨千斤地说:“我刚来锦州,各方面还需要调和,时间可能会多花在这上面,您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张启槐怎么也没想到周潮笙是这样的。
在他心里,二代三代的孩子不过是靠着父辈打下的江山才能挥霍无度,哪怕是周潮笙这个被外界传的神乎其神的人物,他也觉得对方要是没有父辈给他铺路根本爬不到那么高的位置。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开始动摇了。
面前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掌权者,简直和他过去所见的那些玩票投资,看上去赚的很多其实身上根本没点真才实学的富家公子不同。
对方不仅谈吐不凡举止得体,太极打得更是比他这个深耕机关三十多年的老人还要巧妙。
在那双黑沉浓郁的眼睛下,仿佛一切在对方面前都展露无疑。
张启槐甚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扒得精光,里里外外被对方看得十分清楚。
两人打太极打了十几句后,周潮笙突然说:
“市长,前天我坐车绕了一圈咱市区,发现有些交通道路坑坑洼洼,路面十分难走啊。”
说这话时,他指间正夹着一支烟,那火星在指尖跃动,映得那双锋利的眉眼微微发亮。
听着这不疾不徐的腔调,张启槐一时之间难以辨认对方到底想表达什么。
“小周,你的意思是?”
周潮笙微微一笑:“初来乍到,我理应为城市建设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张启槐听到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对方这是在为之前的话题寻一个妥善的终止理由。
没谈拢,张启槐也没有不满,反而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小周你能有这份心真是我们锦州的福气。”
难怪外界都说周潮笙说话好听,既不落人面子,也能在三言两语中达成两方美美与共的友好关系。
“您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罢了。”
张启槐大笑出声,眼里都有光了:“小周,那晚上的接风宴你可一定要来啊,到时候我给你带几瓶好酒,都是陈年佳酿,市面上绝对买不到的!”
周潮笙笑笑,应了声好。
最后,两人和和气气地进来,和和气气地分开。
张启槐看着众多保镖护着的那道身影,同旁边一起过来的秘书小刘说:“你且等着吧,锦州的天怕是马上要变了。”
小刘站在一旁,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领导。
这才谈了半小时不到,他家领导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难道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真的有几分本事在身上吗?
就和…..
当初的江原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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