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金陵城的水西门位于秦淮河以西,这里从古到今,都是东来西往商客们的往返地。进了城门后,行得一段时间的脚程,便是蜿蜒清澈的秦淮河。过了秦淮河向着城内东去三四里,巍峨庄严的皇宫就矗立在那里。

今儿刚刚初伏,似火骄阳烈烤着广袤大地。整个天地被明晃晃的日头晒得刺眼夺目,路面被炙烤得直恍惚,一旁郁郁葱葱的大树上,有着永不停歇的蝉鸣,发出焦躁不安的叹息。

这会儿刚到午时,日上中天,西大街上的小摊贩们都躲在阴凉处扇风歇息,纵然沿街店铺大开,行走路人寥寥无几,皆是行色匆匆。

却在此时,前方一处绣庄忽地蹿出一个嗓门尖锐的大娘,她拉扯着将一个姑娘给赶了出来,并愤愤然道:“哎哟喂,这可真是稀奇了,老娘还从没见过竟然来跟咱们绣庄讨价还价的,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滚开!别杵在我这儿,真是晦气!”

尖锐的嗓门划破寂若无声的大街,却最终淹没在没完没了的蝉鸣里。

这姑娘被拉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纵是被人这般高声呼喊着,引来他人的侧目,她也没有反驳半分,而是低垂了眉眼,小心隐藏着吓红了的脸颊,默不作声地将大娘一并扔出来的零碎绢帕,在地上一一拾起。

她揉了揉被那大娘扯红了的手腕,细皮嫩肉的白皙腕间,顿时浮出一片血红,有着彻骨的生疼。

她的眉头微微蹙了一瞬,便无奈地转身离开了。刚走开没两步,她还有些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绣庄,可这么一回眸,目光却被远处天空中的乌鸦给吸引了去,它们叫声凄哀地从一处檐角那儿四散而飞,似是要将最悲鸣的丧音传播于天地。

凄厉啼鸣响彻云霄,炙烤中的人世间,顿时又焦灼了几分。

本是寂若无声的大街,瞬间响起了人们互相交谈的嗡嗡声,每个人的眼睛都向着乌鸦飞散的天空望去,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依然固守在原地的飞檐翘角,黛瓦朱墙。

那里是皇宫。

——“啧啧,莫不是宫里头又出事儿了吧?”

——“不会吧?上个月先帝才驾崩,新帝登基不过半个月前的事儿,宫里头还能出什么大事儿啊?”

——“我看不见得。前两天,我听一客官说,北燕的兵马都已经打到长江对岸了,幸亏咱们大邺的水师还算能拿得出手,尚且能抵得个十天半个月的,否则啊,哼!”

——“哎,你们说,刚登基的那个到底是几皇子啊?先帝驾崩前,也没听说重新册立太子的呀!怎么都这么些天过去了,也没个昭告天下的迹象啊?”

——“管他是几皇子呢!这个节骨眼上,宫里头还有那个心情昭告天下吗?到时候还不都是北燕王的……”

在这些刻意压低了音儿的交谈声中,突然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打断了众人口中的猜测——

“项晚晚!”

项晚晚收回眺望皇宫的目光,蓦地转过身去,恰逢迎着刺目的烈日,她不由得眯了眯眼,手搭凉棚,向着喊声处望去,却见一名身着灰色马褂的中年男子,正冲着她高高地挥舞着白色的汗巾。

项晚晚的眼底盛出一片浓浓的笑意,她赶紧奔将上前,笑呵呵地对那男子喊了声:“李大叔。”

李大叔引着项晚晚沿着屋檐下的阴凉处向前走着,他看着项晚晚那白皙细嫩的脸颊,被这烈日晒得仿若镀了层薄粉,便不由得笑了:“你个傻姑娘啊,就这么傻站在大太阳底下,不怕晒得慌吗?”

项晚晚甜甜一笑,道:“心里想着事儿呢,没留神。”

李大叔叹了口气,说:“刚才梅姨欺负你了吧?”

项晚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红红的勒痕,彻骨的生疼感并未散去,但她却冲着李大叔笑了笑,道:“这没什么的,我能理解她。”

说话间,李大叔带着项晚晚进了长街拐角处的一家成衣店,李大叔是这里的账房。刚进店里,一股子清凉的穿堂风便扑面而来。

项晚晚深吸了一口凉气,散了散心底的灼热。

“最近世道不景气,定制成衣的都少了好些。”李大叔一边摊开账本翻找着什么,一边说:“哦,在这儿呢!上回你做过的那种芙蓉花绢丝帕子,这会儿还要十个。”

项晚晚扒拉着柜台,震惊得目瞪口呆:“就十个?”

李大叔摇了摇头,叹息道:“没办法啊!眼瞅着当下这个局势,以后能不能吃饱饭都很难说了。”说罢,他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二十文钱,递给项晚晚,道:“喏,这是定金,做成之后,还有三十。”

项晚晚从袖袋里取出自己的精致小荷包,将这仅有的二十文钱放了进去,荷包不大,里头尚有几个碎银子,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绣像,这便是她的全部家当。

刚一抬眼,李大叔正好把要绣的绢丝帕子从柜台里取了出来。

他将帕子递给她,说:“其实,这是清乐坊定的,这十个帕子做成之后,估摸着近期就很难再有什么人,想要定制这些了。”

“李大叔,除了帕子,袄裙,荷包什么的,若是有人想要婚嫁绣妆,我也能做的!”项晚晚着急道。

李大叔为难地点了点头,说:“这我都记得的。可是,最近来定制这些的,都很少了。对了,刚才在绣庄,梅姨那样生气,是要价太苛刻了吗?”

提及刚才绣庄里的事儿,项晚晚也不由得蹙了蹙眉头,说:“嗯,绣庄他们是按分成的。若是做成一个绣品,得跟他们二八分。”

“你八他们二?”

项晚晚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是我二,他们八。”

“真黑呐!”

项晚晚却道:“现在这世道不景气,他们定了这个规矩,我也是能理解的。更何况,梅姨说,若是做满的一年内,无任何错处,便可升到我三,他们七。”

“那她又是为何这般对你?”

项晚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因为,我向他们提出,想预支三个月的月钱,结果梅姨当场就翻脸了。”说到这儿,项晚晚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有些后悔道:“哎,都怨我,我应该先提一个月的。”

“怎么了?”李大叔忙问:“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吗?”

项晚晚连连摆手,道:“没有啦,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主要是,前些天,房东跟我说要涨月租了,我快要付不起了。”

“要不……再去房牙子那儿问问,看看有没有更便宜一些的?”

项晚晚苦笑道:“我现在住的这间,听说已经是全金陵城最低价位的了。”

说到这儿,就连李大叔也忍不住地叹气道:“哎,这个年头,什么租金都在涨,先帝驾崩之前,赋税又涨了好几成!本指望着新帝登基,可以让咱们好过一些,谁曾想,前边儿的战事这几天竟是越发紧张了起来。这么看来,降低赋税没了着落,到时候,别把咱们这些扛不起长剑的老百姓抓去战场,那就是阿弥陀佛了!”

对于未来如何,项晚晚也迷茫得很。但她的心中并没考虑那些个战场厮杀的问题,而是在担心着,房东那边,她该如何交差。

沿着长街,下了横跨秦淮河的拱桥,朝着水西门的方向走了没一会儿,便是项晚晚所居住的地方。

这里虽是简单的平房,却背靠着城墙。

平房不长,前后相连不过五六户人家。却因屋子的大小,位次的不同,租金各有不等。

项晚晚就居住在最末尾的那一间小屋。

项晚晚下了拱桥,遥遥地望向自家小屋的巷子口,她心中便忍不住地叹息了一声:哎,我那屋漏不遮风雨的住处,如今都快要住不起了。

这念头刚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她的余光忽地一晃,却见从对面巷口拐进五六个壮汉,为首的那个竟然是……

房东秦叔!

项晚晚吓得赶紧收回了脚步,躲到一旁屋子的后头。可她等了老半天,也没见这帮人路过,心中正狐疑着,谁知耳根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项晚晚心下一沉,这才壮着胆子猫在墙根儿边,向着嘈杂声的方向望去。

这一望,可不得了。

原来秦叔带着一众壮汉,竟然直接奔去了她的屋子,还打开了她的屋门!

项晚晚顿时头皮发麻,她再也逃避不得什么,赶紧着急忙慌地奔将了过去。

刚到了小屋的门前,她便听见秦叔在里头对那些个壮汉们说:“你们把她的东西收拾收拾,等她回来后,拎了就走,这么长时间,竟然……呵,好你个项晚晚!你可算回来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项晚晚确实拖延了好些天的房租,这会子,她也没了什么说辞,只好微红了脸颊,歉意地打了声招呼,道:“……秦叔。”

秦叔是个生意经,他随身带着个巴掌大的小算盘,看到项晚晚,他直接扬了扬手中的小算盘,道:“你要不要让我给你算算,你拖延了五天的房租,亏了我多少个碎银子?!”

项晚晚固然理亏,但也不是个任人宰割的羊羔。听到秦叔口中蹦出了“碎银子”三个字,她眨巴着两只晶莹透亮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反驳了一句:“秦叔,五天的时间,也就耽搁了你二十文钱的利润……”

秦叔一愣,对着小算盘一通拨拉,发现五天的耽搁损失的确确实实是二十文钱的利润,他的心中略微有些惊讶,可再怎样,他也是占着理儿的。

于是,他冷哼了一声,口中凛冽道:“怎么?你项晚晚几天不见,赚大钱去了?瞧不上这二十文钱了?”

“……秦叔,你再宽限我几天好吗?你一下子涨了这么多房租,我也承受不了,我这两天正在想办法。你再给我三天……”项晚晚想了想,又着急改口道:“一天!你再给我一天时间好吗?”

那些个壮汉们也停止了手中的收拾,一个个地都看着秦叔。

谁知,秦叔嘲讽道:“五天时间你都付不起,再给你一天,你就能付得起了?寻我开心呢?!”

这话一说,壮汉们又开始将屋子里的锅碗瓢盆什么的,一股脑儿地往屋子外面搬。

项晚晚一边阻挡,一边哀求,道:“我还差一点点就可以付得起了!秦叔,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求求你们,别搬我的东西,我求求你们……”

像这样的说辞,秦叔已经在其他租客那儿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此时此刻,他冷冷地看着项晚晚,冲着她大声吼道:“我告诉你!你要么现在就付房租,要么给我立即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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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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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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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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