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长行是被一阵勾人心肠的相煎肉香味儿给惊醒的。
这味道就像是年幼时,他的母妃在小厨房里,给他用饺子做成的鲜肉锅贴。那味道极其久远,似是相隔了前世到今生的距离。
却也是自己最为想念的距离。
他猛地将眼睛睁开,谁曾想,在他眼前仅仅一寸处,竟然真有一只鲜肉锅贴悬在他的鼻梁上方!
不,不是悬在空中的。
夹着鲜肉锅贴的是……
项晚晚见易长行醒了,她冲着他嘿嘿一笑,并晃了晃手中筷子里夹着的那个锅贴,对他说:“你可算醒了!”
易长行的意识逐渐清醒,双腿传来的剧烈疼痛一下子蹿入了他的身心。
项晚晚将那个鲜美的锅贴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继而一口塞入自己的口中,她大为满足道:“你昏迷了这样久,我从用午膳的时候就开始喊你了,你都没反应。手边的美味换了个七七八八,你都醒不了。看来,还是这锅贴管用。”
易长行忍着剧痛,这才发现,屋内早已点了灯烛。他又将眼眸向着窗外一瞥,此时竟已是深夜。
项晚晚从一旁端来一大盘鲜肉锅贴,给他瞧:“这是早上前边儿包子铺老板送的饺子,刚才我把它们放锅里煎了一遍,味道极好。你是不是很想吃这个锅贴?”
易长行张了张嘴,儿时的思念,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最终咽了回去。
“还好。”他淡淡道。
项晚晚可不信,她又塞了个锅贴送入自己口中,并告诉易长行:“中午那会儿,葛大人派了个下人来,送了好些美味。有万三蹄,还有蟹黄汤包什么的,这些东西就我一个人享用也着实太多了些。虽然胡大夫再三叮嘱,你切不可吃油腻荤腥,但我总想着,喊你起来,尝一口,尝尝鲜,总是好的。”
易长行剧痛的身心,倒是因项晚晚的言辞分散了些许:“葛成舟送来的?”
“嗯!”项晚晚用力点头道:“昨儿看你神情,总觉得你的存在,被葛大人知道了不太好。可今天我这么一瞧,葛大人也是个性情中人嘛!”
“呵。”
“中午那会儿,我喊你半天也不醒,用各种好吃的美味来诱你,你也没个反应。后来,我探了探你额头,才发现你烧得厉害。”说到这儿,项晚晚手一抬,从易长行的额间取下了一个布巾。
易长行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还被凉凉的布巾在降温着。
项晚晚将那一盘锅贴放在床榻旁的桌案上,转身便将布巾再度用凉水浸湿,放在易长行的额间。
“……谢谢。”易长行嗫嚅了一声。
“饿了吧?我帮你后背靠个被褥,你好斜坐着吃点儿东西。”
就算易长行病得毫无半分力气,可有儿时回忆的锅贴就在手边,他早就饿了。
他的眼眸偏向桌案上那盘锅贴,没有回答。
项晚晚打算扶他稍稍坐起来几分,将平日里自己盖着的被褥塞入他的后脊,好让他斜靠着舒服点儿。
很显然,易长行非常不适应他和这个陌生姑娘之间,如此地近距离,他甚至还有些局促,口中连声道:“我……我自己坐,没事的。”
谁知,他这会儿体力不支,身体大虚,好不容易挣扎了几分,却再度跌了回去。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竟是让他气喘不已。
项晚晚叹了口气,毫不在意地用两手架住他那精壮的臂膀,说:“没事儿,你撑着我的手,你稍微把后脊抬起来一些,我好把被褥塞你后背去。”
易长行大震,惨白的脸色竟是再度微红了几分,他一抬头,却见项晚晚那张白皙的脸庞就在自己的脸侧,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下,是清晰可见的漂亮锁骨,细腻的肌肤再往下却是……一时间,竟让他有些慌乱不已。
“你……”易长行大病未愈,混乱的思绪不仅理不出个头绪,更是呼吸急促了起来。
谁曾想,旁边的项晚晚也开始有些呼吸起伏了:“你……你能抬得起来吗?我……我快拉不住了。”
易长行赶紧用另一只手撑着床边,挣扎着微微抬起了几分。
项晚晚快速地将薄薄的被褥塞入他的后脊。
初夏的夜间,纵然有凉风轻拂,却也在此时,惹得项晚晚香汗淋漓。她拿起手边一块多余的竹简,呼呼地给自己扇着风,说:“你现在身子骨没力气,是大病的关系,再加上这些天,一定没吃东西……对了,葛大人中午送来的红枣莲子粥你可以吃了。”
说罢,她转身就去拿粥碗。
易长行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姑娘,他儿时就被丢入军营中历练,身边围绕的,都是男儿身。就算有时回金陵,他对身边的侍婢也都是保持距离。
从未跟一个女子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虽然,刚才这般近距离仔细一瞧,却发现这个叫做项晚晚的姑娘,他总觉得有点儿眼熟。
她就像……就像是他认识的一个故人。
一时间,更让他的心绪复杂不已。
只是,这股子心绪复杂,已不再是慌乱,更是转而成了满身心的冷静。
项晚晚手中托着个小碗,笑眯眯地走过来,对他说:“你刚醒过来就吃东西,对身子不好。我给你熬了碗清汤,你先喝一口尝尝。”
“谢姑娘。”易长行微微抬起手,准备去接小碗。
谁知,项晚晚将手中的小碗一抬,说:“刚才我见你手中还没几分力气,若是打了这碗,那就可惜了。这碗清汤,是我熬了好久的!”
易长行的眉头微蹙,本是幻化成冷静的身心,一时间又有些不安了起来。
项晚晚用小勺舀了舀汤汁,虽这汤汁有些微凉,她还是顺势吹了吹,并送入易长行的口边:“来,尝尝!”
易长行心中的不安,形成满眼的警惕,他紧紧地盯着项晚晚的眉眼,试图在她的神色中,发现一些异样。
可他这么仔细谨慎地去瞧她,却见这姑娘竟是生得极好。
她白皙的鹅蛋脸上,似是始终都挂着笑意。一双圆圆的杏仁眼水灵可人,宛似西域的葡萄。眼睫浓密深长,浑然葡萄的枝叶,洒下一片阴翳。弯弯的柳叶眉恰如新月高挂。
她……
真的很神似自己认得的那个故人,却又不大像。
至少,眼前的这位姑娘,比自己认得的故人要清瘦许多,灵动许多。
此时,项晚晚冲他这么一笑起来,恰如新月悬于柳梢,清风拂过炎夏。
易长行微怔,却在小勺探入口边时,他不自主地张开了嘴。
旋即,苦涩的汤汁顺着他的喉咙涌向自己的身子,憋得他一下子呛咳嗽了起来。
项晚晚笑得开心极了:“这是胡大夫交代的汤药,必须给你喝了之后才能进食。我若是不哄骗着你喝了,你怎能张嘴?”
易长行眼眸微垂,没有回答。
呵,是了。
自母妃薨逝后,他自个儿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虚假和哄骗之中。没有人对他真心,更没有人愿意对他付出真心。
一直以来的生活都是这样的,他已经很谨慎地面对身边的所有尔虞我诈,可最终防不胜防,还是跌在了他四哥福昭的手中。
呵,怎能因这姑娘像极了她,又是对自己这番悉心照料,自己竟是松缓了身心?
呵呵,真是活该落得这番田地。
母妃薨逝后,他的四哥福昭,不也是用这样的伎俩俘获了他年幼的心么?
最终呢?
还不是被福昭击溃得一败涂地?!
……
项晚晚见他没有回答,便以为他生气了。她怯生生地歉意道:“怎么了?你不高兴了?哎,我就是怕你不愿意喝汤药,才出此下策的。”
“没有。”易长行冷冷地盯着她手中的小碗,脑海中思绪微转,旋即却道,“姑娘可以把汤碗给我,我能拿得住。”
项晚晚这才将小碗递给他,慎而又慎地看他将汤药一饮而尽,方才放下心来。
“今儿有些晚了,估算着时间,下一轮汤药得丑时喝。今夜我好细细听更夫的梆子,可别睡过了时辰。”说罢,项晚晚又从旁边桌案端来那碗热了又热的红枣莲子粥,说:“这粥应该是有些微甜的,你赶紧喝点儿过过嘴,提提神。”
刚喝下去的汤药确实苦涩难耐,易长行一口气没顺上来,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一股子腥甜顿时涌上舌尖。
项晚晚赶紧又拿过布巾来,将他咳出来的一些淡淡的血渍细心擦去。
“姑娘,”易长行那双复杂的眸子对上项晚晚的眼眸,“……谢谢你。但其实,你无需这般对我的。”
说到这儿,易长行忽而觉得,有些话不知该如何去表述了。
项晚晚知他口中难言的话语是什么,便直接道:“其实,是我该谢谢你。”
易长行怔怔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若不是你,恐怕,我今儿连个住处都没了。”项晚晚叹了口气,说:“又因葛大人亲自出面,我才有个暂时安稳的落脚处。否则啊,秦叔早把我给赶跑了。如果我连这小屋都住不了,恐怕,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来,你还是喝点儿甜粥吧!”
这么一说,易长行便明白了些许,他刚准备想接过粥碗,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两人转头望去,却见葛成舟穿了寻常便服,站在小屋门槛那儿。
“葛大人!”项晚晚眼睛一亮。
葛成舟淡淡地点了点头,说:“我来看看易长行的身子怎么样了。”
项晚晚将易长行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末了,还添上一句:“他这会儿下半身完全不能动,身边需要有个搭把手的。”
葛成舟点了点头,他环顾了一下小屋,便又对项晚晚道:“那这个胡大夫有没有说,他大概多久能够下地行走?”
项晚晚一愣,糟糕,这个忘记问了。
葛成舟看着她的表情,便知道了答案。
于是,他一本正经地对项晚晚说:“因军籍变更,有一些内容,我得登记在册,所以,今夜特此前来,询问这事儿。我见这会儿天色还早,刚过戌时,可不可以麻烦姑娘跑一趟济世堂,帮我问问胡大夫?”
兵部尚书葛大人亲自询问,项晚晚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她连连点头,道:“行,我现在就去!”
直到目送项晚晚离开巷子口很远了,葛成舟方才回过身来。
他疾步踏进小屋,赶紧一个猛子俯身下跪,对着床榻上的易长行,大呼一声:“皇上,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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