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长行将他的目光缓缓地,缓缓地,从极远处的虚无,落回到项晚晚的脸庞上。
似是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那可怖的呜号声,越发临近、越发震耳了,他才用颤抖的声音,崩溃地对她道:“是……是凌迟之声。”
呜号声太过震耳,项晚晚只瞧见易长行的嘴巴一张一合,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她便不由得走到床榻边,刚准备再问一遍。谁曾想,易长行一把抓住项晚晚的手腕,他惨白了脸颊,一双深邃如星辰的双眸早已失了神色。
他哀声道:“麻烦姑娘去瞧瞧发生了什么,应是在水西门外,你救我的那个高架上。”
手腕上传来他滚烫的,焦灼的,身体尚在高烧的温度。
项晚晚自从遇见易长行后,还从未见过他的脸庞有着如此崩溃的神色。纵然原先他被绑缚在高架上准备火刑,也不曾瞧见他有这般的模样。
当下,她便料到事关紧急,便顾不得什么,转身就奔出了屋门。
巷子口那已经堆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站列在长街的两侧,纷纷探身向着不远处的长街尽头望去。
却见两列戒备森严的官兵,手持刀刃,正押送着一辆囚车,向着水西门的方向走来。遥遥地去见那囚犯,他的脸上和周身虽是遍布血痕,头发散乱,可他一脸正气凛然的模样,似是浑然不怕接下来的任何风雨。
围观的百姓们本是在议论纷纷,却不知是谁,忽而高喊了一声:“这押送的囚徒,莫不是丘叙大统领吧?!”
此言一出,顿时有不少人连声附和。
项晚晚的心口莫名一窒,脑海里瞬间闪过刚才易长行的神情。
她慌忙去问身边人:“当真是丘叙大统领?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一个年轻人两眼出神地望着囚车,口中回应道:“怎的会认错?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那会儿,整个金陵城内外兵将一片混乱,好些个忠臣良将压制不过来,还是丘叙大统领带人出面平息的。”
一名老者摸着花白的胡须,叹道:“应是丘叙大统领无疑,新帝登基后,有好些原先支持端王登基的百姓不服,在衙门口闹事,我记得,还是丘叙带了新帝的口谕出面安抚的。”
“是啊,丘叙大统领一向是站在新帝这边儿的,怎么才几天光景过去,竟是落得这番田地?!”
话音刚落,不待项晚晚再去问些什么,忽而前面围观的百姓一阵骚动,似是有大批人追着囚车向着水西门的方向奔来,他们的口中本是七七八八嘈杂地乱喊着,却随着大伙儿的步调一致,嘈杂的人声,慢慢变成了异口同声的号令——
“丘叙大统领是好人,求皇上开恩!”
随着一声声呼喊渐进,囚车也渐渐地向着项晚晚的方向驶来。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在囚车的后方,由官兵押解着一支长长的队伍,这些人手脚都被铁链所捆绑。虽穿戴整齐,但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低垂了眉眼,跟着囚车的方向,向前走去。
项晚晚这下是彻底踟蹰不前了。
当下的局面一定是易长行无法接受的,丘叙本就是他渴望抓住的救星,谁曾想,事情竟是出现了这样的转折。
正当项晚晚举棋不定时,忽地,她的眸光一扫,竟是扫到囚车的后头,那一列长长的队伍里。
她看到了一个人。
这人沮丧的侧颜,一筹莫展的神情,正跟在囚车的后头,拖动着沉重的枷锁,向前走去。
这画面,震惊得她瞠目结舌,呆愣在原地。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陌苏!
也许,囚车上丘叙的出现,只会让项晚晚开始焦灼,但陌苏此时的出现,却顿时让她慌乱了。
她的目光顺着这列人向后望去,却见在陌苏身后的第三位,竟然是那天晚上她遇到的丘府管家!
低沉且震耳的呜号声,百姓们的呐喊声,众人的议论纷纷,顿时将整个长街炸裂了开来。
人们追着囚车和犯人队列的方向,一起向前走去。项晚晚也不自主地跟着大家,走向了水西门。
易长行说得不错,官兵押解他们的方向,正是水西门外的那个木质高架那儿。
项晚晚担心地钻进人群,挤到了靠前的位置,方才发现,丘叙被铁链捆绑在十字木架上,而丘府中的其他人,都站在他的面前,队列一排。
眼前,为首的那个将军正在高声念着手中的澄黄圣旨:“……原禁军大统领丘叙,结党营私,与外族合谋,试图叛国谋逆……”
台下众人一片哗然。
项晚晚大惊失色,谋逆罪!
“……今撤销丘叙手持所有官位,于今日辰时三刻凌迟处死!”将军念罢,将手中圣旨“啪”地一合,又抬头望了望天空的日头,对着身后的刽子手们,说:“时辰差不多了,开始吧!”
此言一出,台下围观的众多百姓们再也忍不住了。大伙儿纷纷议论了起来,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相信丘叙涉嫌谋逆之罪。可眼见这澄黄的圣旨不假,大家也顶多暗自讨论,却无一人敢靠前半步。
忽而人群里闪出一名壮汉,他扬声道:“丘叙大统领谋逆,这绝不可能!再说了,就算是他真的犯了什么罪,也不至于前后几天时间,就立即处死吧?前段时间皇上登基,不还是丘叙大统领前后帮衬的吗?”
又有一名少年也钻出人群,挺直了腰脊站在前方,高声道:“寻常都是秋后问斩,今儿就算大统领犯了谋逆,也不能立即处死吧?是不是想掩盖什么啊?!”
此言一出,顿时惊醒了围观的百姓们。
大伙儿纷纷高声呼喊,手持刀剑的官兵奋力阻挡。
突然,站在丘叙身旁的那个宣旨的将军,从腰间拔出厉剑,于一瞬间,将那厉剑残忍地扎进一名丘府中人的胸口,此人当场毙命!
血溅当场。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百姓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将军瞬间拔出厉剑,威风凛凛地瞪视着台下众百姓们,说:“竟然敢质疑皇命,不想活了?!再有谁敢吆喝,我就让他跟这人一样,陪着丘叙一起去见阎罗王!”
话音刚落,将军那柄染血的厉剑随手一挥,劈向一旁的另一名丘府中人。
此人脖颈中剑,当下鲜血如水柱般喷出,他瞬间瘫软在地,眼见是救不得了。
项晚晚差点惊呼出了声儿,被杀的第一个人,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而第二个人,正是丘府管家。
“行刑!”这狠戾将军的又一声大喊,他身后的两名刽子手,手持锋利的短刃,走上前来。
项晚晚的心蓦地揪住,她全身颤抖地看着这两人将短刃在丘叙的身上一片片割去。
起初,丘叙尚能咬牙坚持,却在短刃层层剥去他的血肉,尚能看见胫骨时,他终于痛得忍不住大骂了起来。
站在他前方,面对着他的丘府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是敢抬头去瞧他。
他们从原先的沮丧和沉默,却在此时,开始呜呜咽咽地啼哭了起来。
项晚晚捏着颤抖的身心,几乎是逃也一般,逃出这令人窒息的深渊地狱。她以前就知道有凌迟处刑,但这种极刑,不是重大恶疾者,是不会动用这一刑罚的。
今天亲眼所见这番公开凌.辱,纵然她不认识丘叙,却也只觉得浑身的胫骨仿若被抽了去,恐慌地,震撼地快要瘫倒在地。好似那锋利刀刃所割下的,正是自己的脆弱身躯。
不仅项晚晚离开了,好些百姓们也都纷纷离开了。
大家都不忍亲眼所见眼前的血腥。
更是想给丘叙的人生最后,留有尊严。
因为没有一个人相信,丘叙会谋逆。
项晚晚更是不知该如何告诉易长行这事儿,从这几天的接触下来,她总觉得,丘叙大统领应该是易长行的救命稻草。更何况,他说丘叙曾指点过他一二。
一阵微风拂面,项晚晚忽而觉得脸颊微凉,她忙用手去擦,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再一抬头,翠微巷就在她的正前方。
她艰难极了。
她自个儿不认得丘叙,都被刚才的情景震惊得泪流满襟,这若是被易长行知道了……
项晚晚忽而想起刚才出门前,易长行望着她的那双眉眼,那么凄哀,那么可怜。
她知道救命稻草若是一旦被毁了,那感觉就像是人生彻底失去了希望。
她一年前也经历过如此这般的绝望。
她深深懂得这番滚烫的煎熬。
……
果然,当项晚晚刚回到自个儿小屋时,易长行那双焦灼的眉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
“发生什么事儿了?”易长行的声音嘶哑且干涸,他的眸光里却盛满了沉甸甸的绝望。
项晚晚就像是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面露难色地缓步走近。她觑着易长行渴望的神情,艰难道:“今儿……我不用去编狱打听流放地了。”
“什么意思?”易长行的声音开始颤抖。
项晚晚只觉得自个儿呼吸困难,似是快要支撑不住。她慌忙一手撑住旁边的桌案,方才给了自己几分力气。
“丘叙大统领……被皇上以谋逆罪判处凌迟极刑,”项晚晚只觉得自己在说这句话时,全身都在颤抖,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就连说出来的言辞,都是带着冰渣儿的,“现在,正在水西门外的高架上……被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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