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堂课

一个时辰前,知县府。

经纬书院的堂课只上上午,张休复下了堂课备好第二天的讲义就来了知县府。

县里灾民愈来愈多,他实在做不到熟视无睹。

护院把人迎进去,张休复在侧堂侯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江知县。

原本两人还客客气气的说着话,可听到张休复提起安置灾民这一岔,于鸿德当即沉下脸来。

他长了双三角眼,吊起眼角显得更加刻薄,意味不明的睨着张休复,上任短短一年就迅速发福的身躯,懒散的靠在黄梨雕花靠背圈椅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不耐烦。

“张先生,平阳不过是个县,我也不过就是个丁点儿大的芝麻小官,这才上任一年多,哪来那么多的钱粮安置灾民?”

悠悠长长的语调,带着几分讽刺。

这话说的假透了。

且不说这知县府奢靡的装饰,就事论事来讲。

大乾的中央赋税不算低,商户营收缴四利,农户收成缴三利。这赋税,五成是上贡的,剩下的一半算是州县自理。

平阳县衙有多少余钱,张休复没有数,但安置这百十灾民,绰绰有余。

不过江鸿德说这话,本也不是图他相信,就是打算把态度摆明了。说点儿别的行,要说让县衙出钱安置灾民,那想都别想。

话说到这儿,双方的意思基本就明了了。

张休复微蹙着眉,不想再同他转弯抹角的打太极。

江鸿德上任的时候他不在平阳,对这人不甚了解,只听顾钧说是个不管事儿的,为人也跋扈。

他来之前同顾钧说过,顾钧面带嘲讽的说:“我们这个江知县,就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你想要县衙出钱,简直是要他命。”

张休复皱着眉:“县衙的银钱是公家的……”

“也就你,想事情这么死脑筋,银子和税簿都攥在他手里,他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最后三年任期一满,大半都得进他腰包。”

说是这么说,张休复不死心,还是想来试试。

但安置灾民这事儿,要么得有钱要么得有权,除了知县他想不到别人,况且,这合该是地方官担起来的责任。

他是来求人的,平素性子也温和,说不出什么重话,开口还是和和气气的:“可灾民既然到了平阳,总得想个安置的法子,您是知县…”

“知县怎得了?知县也不是活菩萨,我总不能拿自个儿的银子去贴补那些灾民吧。等哪日上头下来文书,我一定照规矩办。可现在……”江鸿德顿一顿,又道:“张先生,这事儿不是你应该管的。”

一个被朝廷罢了官赶回家的状元,哪来那么多滥好心,充着副良善的样子,内里是黑是白谁又摸得清。

谁知道是不是借着县衙的银钱来充他张休复的好人,他才不上赶着当这个冤大头。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休复没这个念头,是诚心实意想帮那群灾民,他也不会出这份子钱。他辛辛苦苦攒了十来年的银两,好不容易捐这个官儿,可不是为了做善事来的。

张休复几番请求无果,最后,直接被江鸿德借着公务在身的由头,遣人把他送走了。

说是送,实则是撵。

张休复只身走在街上。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儿打在他身上,一下下的钝痛,虽不明显,却没有尽头似的,直击得人卸了浑身的力气。

张休复本就生的白,这下脸色苍白的简直可怕。

从被罢官到现在,他这才生出真切的无力感。他不忍生生看着灾民饿死街头,可自己能做的事情,太少太微不足道。

宽阔的街道上,店铺大多关门了,余下的也在收拾门户预备回家,行人撑着油纸伞来来往往,间有“嗒嗒”的马蹄声,是过路走车的商户。

张休复路经洒金街,看见那十来个畏缩在巷角的灾民,他们脸上表情几近麻木,只靠点儿畏死的念想强撑着,一个个活得恍如行尸。

张休复垂着一双手,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他缓步走过去,蹲下身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身上的鞭伤未好,雨水浸透内衫,布料层层的贴在身上,伤口被雨水滋得生疼。

蹲下身的时候,背上一道泡发的伤口大约是裂开了。疼得他下颚收紧,咬紧了牙关,抬手的从怀里掏出荷包递到外面那人手上。

那人头发早已打了结,被雨水冲刷着紧贴在脸上,微微挡住了眼,叫人看不太分明眼里的情绪,正仰头大张着嘴,急切的吞咽着雨水,嘴唇干裂的老皮被雨水冲的服帖下来。

他看见眼前的男子蹲下身递过来个水青色荷包,上面绣着竹叶纹,那男子递过来之后,也没多说话,撑着膝盖站起来便离开了。

他抖着一双手拉开荷包的带子,身后几个还走得动的人也颤颤巍巍的围过来,荷包里面是三锭银子,约摸三十多两,够他们一伙人半月的吃食。

他们是今日刚到的平阳县,饿了好几天,又赶上这场大雨,实在是没力气,便畏在这儿巷角躲雨,没想到在这儿能遇到好心人。

这几个人费力的跪下,身上没有几两肉,膝盖骨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听着就疼。

几个过路的人好奇的停下,看着这一幕。

雨点击打在地上,溅起层层水雾,那男子走得快,身影在骤雨中逐渐看不分明。

张休复走在前面,听见身后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声,声音有高有低,一样的是,都嘶哑的可怕。

"谢谢公子。"

“公子好人有好报。”

他没有回头,心底生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加快脚步回了家。

*

三更天,雨便停了。

清晨,一场秋雨过后,天空放晴,太阳升起来,斜照着映红一大片霞云。除去地上未干的积水,几乎没什么能证明昨天那场大雨的存在。

于虞特意带着银两出门,到了昨日遇见灾民的地方,却寻不到人了,时间来不及,便没细找,紧赶慢赶得去了书院。

估莫是这场大雨的缘故,书院里蝉声渐疏。

于虞书本里夹着她昨日刚买的志怪话本子,悄悄瞥一眼堂上张休复,用袖子挡在书本前面,翻过去一页又一页,看的飞快。

一个不小心,她小臂压得太紧,书页刮到她的衣袖。

“吱啦”一声书页响,传到大家耳朵里。

张休复昨晚发起高热,今早强撑着起来,匆匆喝了药便赶过来,现在讲读诗文,嗓子还是微哑着的。

他听到这声,走下去看到于虞手里来不及藏的话本子,忍不住心头火气。

粗喘着气把手伸过去,严厉道:“拿过来。”

于虞心里正叫苦不迭,看着张休复难得严肃的表情,不敢说话,埋下头把话本子交了出去。

张休复把话本子接过去,翻了几页,冷着一张脸说:“喜欢看是吧?下了堂课把书本抄一遍,抄不完别回家。”

他心里本来就攒着股火儿,碰上这事儿火气更甚,控制不住的想发脾气。

其他学生正悄悄抬眼往这儿瞅。

于虞也不敢反驳,呐呐应是,她不干什么亏心事儿见着这人都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更何况现在正心虚。

她抬起头,一张莹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愧疚,刚想道歉,就看见张休复难看的脸色。

离得远还看不出什么不一样,这一下站得近了,才看出来。

他脸色苍白,眼尾和脸颊却红的不正常,好看还是好看,可瞧着病恹恹的,往常脸上挂着的温和笑意也找不见踪影。

“先生对不起……”

于虞站起身,小声道。

她对读书是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哪儿看话本子有意思,往日也没什么好好听课的时候。可见张先生气成这幅摸样,一下子就难受了起来。

许氏常说她做事不过脑子,犯了错才知道内疚悔改,说的是一点儿不差。

张休复看出她内疚,也没再说什么,拿着话本子转身回了堂上。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脾气来得突然,于虞算是个被迁怒的。如果是往常,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温和点儿的法子解决这件事儿,不会这么当众发难,不给人留面子。

“欸?于虞。”

于虞刚坐下,就听见斜后方有人喊她。她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人是江晓焕,最爱看她热闹,见着她倒霉就差蹦高。

她连眼神都不愿意给一个,低下头看起书来。

江晓焕却不依不饶,小声挑衅道:“上课看话本子,活该被罚。”

“别说话了你。”蒋谢听不下去,回头怼了一句。

江晓焕闻言皱起了眉:“关你什么事儿啊?”

蒋谢懒得再搭理他。

这要是往常,于虞回头就得跟他吵起来。

她跟着长贵学了点儿拳脚功夫,半吊子那种,算不上正式。

江晓焕虽然不会这个,可男子到底力气大,两人常常吵到点儿上就动起手,江晓焕又没有什么让着姑娘家的风度。

这俩人天生不对盘,旁人拦也拦不住,但他们打起架来基本就是五五分,小打小闹的,伤不了什么筋骨。

于虞今儿不想同他吵,只回头带着警告意味瞥了他一眼,便回过头认真听课,虽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态度好歹端正了。

江晓焕见她不搭理,挑衅了几句也觉得没意思,也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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