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四下寂静,唯有徐徐夜风送来渺远的蛙声与虫鸣。
在闪烁烛光中,言昱安缓步朝陈英走来。那一袭白裳恍若谪仙神君,穿过缥缈的霞光和流云,踏碎虚无的镜花和水月而来。
陈英呼吸变得急促,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她知道此刻若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就应该逃离这里,可不知为何双腿如泥塑般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瞪大双眼,愣愣地望着言昱安朝自己走来。
察觉到她眼底的惊惶与不安,言昱安忽然停下了脚步。
辉煌灯火下,目之所及皆是珠围翠绕,衣饰鲜亮的女郎,唯独她穿着一身灰褐粗布衣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恰一阵风来,一缕发丝贴在她脸颊上,弯如一道冷冽的月钩。
这样桀骜冷艳的陈英,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言昱安眉间微蹙,想起方才隔岸看到的场景。女子笑得肆意,语气决绝地说着要舍他弃他的话,恨不能立即撇清和他的关系。
尤其是听到那句“非我所喜,与敝履何异”时,心像是被尖刺狠狠一扎,旁人瞧不出什么,唯有自己知道究竟有多痛。
然而此刻,他凝眸看向陈英的眼神里,却藏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心疼,和患得患失的焦灼。
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整个倘厅都鸦默雀静了。
除了几个因好奇而左右询问的女郎外,此刻众人目光都齐齐定在了言昱安身上。
虽隔着一段距离,他眉间隐隐收紧,但很快他面色恢复如常,再次提步上前。
这一次,他的脚步依旧轻缓从容,但是明锐的眼神中却透着坚定与坦荡。随着他的步伐,众人逐渐后知后觉,脸上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眼见言昱安朝自己走来,再对上他沉甸甸的目光时,陈英呼吸几乎是一窒,狼狈地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
明明是她心心念念牵挂的人,是她央求姑姑带她来见一面的人,可真见到言昱安的这一刻,她心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左右方才那些难听的话全都被他听到了,她也没什么好跟他解释的。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言昱安已经走近握住她手腕,亲手将玉佩放入她掌心。
陈英惊讶得抬眼望向他,下意识便要缩回手拒绝。
言昱安却扣住她手腕不放,蹙眉轻声问她,“为何要丢弃?”
陈英用力挣脱他的手,急忙撇清关系道,“它本就不是我的,我留着它有何用?”
话一出口,心里反倒更有底气了。他言昱安是什么身份?便是皇家的公主,宰相府的千金,好几个都为他犯了相思病,至今不肯议亲招婿。清醒点吧,这样的郎君又岂是她能招惹得起?
可面前男子近在咫尺,熟悉的体息实在是令她心神震颤,久久难以平复。陈英往后退开几步,悄悄环视着众人各异的脸色。
此时秦氏正盯着她和言昱安,脸色黑沉得厉害,若不是顾及体面,只怕早就唤仆妇冲上来绑她了,哪里还会给她说话的机会。
陈英捏紧手中的玉佩,游目四顾后,不禁苦涩一笑。
这场满是官眷贵女的端阳宴,以她卑微的出身,尴尬的处境,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如今,她不仅站在这里,还当众与言昱安牵扯不清,这可不就是自取其辱了么?
想到这里,她反倒有了豁出去的勇气。
她忽而一笑,拎起玉佩再次望向言昱安时,语气便有些自嘲道,“这玉佩在我手里,旁人只当是我捡来的或是偷来的,可没人相信是你送我的。”
“英姑娘说笑了。”
江锦舒扯出个笑容走上前,迫不及待地打圆场说,“不过是块玉罢了,大伙儿瞧着稀奇。只要说清楚便好,哪还会真让你蒙冤了。”
与江锦舒一样,她身后的贵女们神情也都松懈下来,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
韩秀秀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几个附和的女郎道,“你们,你们刚才可不是这样……”
陈英转眸看向韩秀秀,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争辩。
韩秀秀立即会意,冷哼一声,便朝着那些见风使舵的女郎们翻了个大大白眼。
陈英忍俊不禁,只是一转眼间,脸上笑容便僵住了。
就见那些贵女们纷纷侧身,纤细脖颈挺出不可一世的倨傲姿态,有的以绣帕掩鼻,有的甚至以团扇半遮面,只露出一双妆容精致含着鄙夷的眼睛,冷冷斜睨着她和韩秀秀,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这般无声的羞辱,才是这些名门淑女惯常的做派。
陈英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转头望向了言昱安。
看懂她的笑容,言昱安眉心微蹙,却什么也没说。
陈英这就明白了,若是她真与这些贵女们起了龃龉,到时候言昱安会帮谁真就不一定了。毕竟今日宴请的宾客多少都与侯府沾亲带故,这些贵女们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想得出神,言昱安忽然抬手,温润的指尖拂过她微凉的脸颊,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替她别到了耳后。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令陈英一时间忘记了反应,只是仰起脸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就在陈英不解的目光中,言昱安旁若无人地牵起她的手,朝她温柔一笑,“我既把玉佩送给你,它便只属于你。”
“此言昭昭,若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阿英,你可愿意相信我?”
一句话吐出,四周响起一片惊诧声。
不论是官眷妇人,还是年轻女郎们,这时都不再自矜身份,脸上纷纷露出惊愕神情,似乎都在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产生了幻觉。直到眨了好几次眼睛,仍是看见言昱安与陈英并肩携手的一幕,才将心底最后一丝幻梦彻底击碎。
然而,被击碎的又何止是幻梦,更是无数京城贵女的芳心。
这叫她们如何能接受,众人倾心仰慕的神仙郎君,竟会看上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这样荒唐的一幕,无异于将在场的贵女们统统羞辱了一番。
陈英只觉鼻尖酸涩,即便她极力克制,可当她对上男子温柔且坚定的眼神时,满腹委屈像是找到了出口,纷纷化作泪水溢出了眼眶。
这一刻,她用坚韧筑起的心防,开始一点点瓦解,铁石般的心也化作了潺潺溪水,一路欢腾地流向未知的天外。
她怔怔地望着言昱安,苍白的小脸因激动泛起几分红润。殊不知此刻的她,湿亮的眼眸恍若璀璨星辰,这一幕已深深刻进男子心底。
言昱安方才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那些字加在一起,她却好像又不明白了。
她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言昱安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的前程和抱负都不要了?
莫非自己又在做梦……
转瞬间,她的眼眸又暗淡下来。
陈英挣脱他的手,缓缓后退几步。
她垂眸望向手中玉佩,沉默了会儿,似是自言自语般说,“可我这样的人,哪里要得起啊……”
她的声音中,有着一缕看透世事的惆怅与无奈,更是一种挣脱幻梦的清醒与决绝。
抹去眼角泪水,她望着言昱安雪白的衣襟,盯着上面若隐若现的精巧绣纹,忽然苦涩地笑起来,“这玉佩实在太贵重,我怕是受不起……世子爷,不如折算些银钱给我,可好?”
言昱安望着她,笑得甚是温柔。
这是一种会让人沦陷的温柔。陈英忍住鼻尖酸涩,眨了眨湿亮的眼眸,也朝他回视一笑。
就在她含泪微笑时,男子清润动听的声音,悠悠传来,“也可。不过银钱我未带在身上,阿英可愿随我一同去取?”
说着他走上前,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笑容还僵在唇边,陈英傻傻愣住了。还没等她从慌乱中反应过来,言昱安已经牵着她穿过人群,坦坦荡荡走下了石舫。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陈英才回过神来,发现这不是通往世子院的路。
她疑惑地看向言昱安,正要开口询问,就对上男子幽沉的视线,想要问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一向温柔宽厚的人如果动怒了,大抵就是言昱安现在的模样。纵是生气了,也不舍得说些伤人的话,可就是那样一个沉甸甸的眼神,也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自知方才的话有些伤人,陈英暗暗闭紧嘴巴,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激怒他为好。最好先离开这里,再跟他道个歉,从此一别两宽……
此时石舫中众人窃窃私语,气氛微妙又尴尬。
秦氏脸色十分难看,死死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明日整个京城怕是要传遍了,堂堂侯府世子竟看上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
“姨母。”
江锦舒略迟疑了下,还是小声劝道,“您莫要气伤身子,将来左右不过是多一房妾室,京中哪家郎君不是如此,图个新鲜罢了。”
秦氏闻言眉间一松,转眸看了江锦舒一眼,“还是你贤淑,识大体。”
江锦舒温婉恭顺地低下头,可手中乌梅汁碗里却倒影出她眼底一抹恨意。
这一幕果然还是发生了。不过摊开了也好,事情摆在明处,总比将来遮遮掩掩让人不好下手强。如今闹成这样,怕是不会再有人跟她抢这门亲事了。
至于那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将来等自己嫁进侯府,还不是任由她搓扁揉圆。
这样想着,江锦舒压下心底恨意,越发善解人意地哄着秦氏消气。等到宴会散后,秦氏当晚便将江锦舒留下同住,四下无人时亲姑侄间也不藏私,便将多年积攒的治理后宅的手段倾囊相授。
一夜过后,端阳宴上发生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这已经不光是后宅妇人之间的八卦闲话了,就连一些平日古板严正的官员都略有耳闻,等衙署上值时遇见言昱安都忍不住打趣他几句‘人不风流枉少年’。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这些自然是后话了。武安侯府太夫人年纪大了,早就不操心宅中事务,但到底还是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当下便派人去唤秦氏和陈姨娘去福寿堂。
老太太先是询问昨晚宴会上的经过,听到秦氏提到那块玉佩时,老太太脸色明显就凝重起来,拨着菩提子手串,沉吟了会儿才开口说,“阿英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心性纯良,跟了言昱安倒也叫人放心。”
陈姨娘本就心如乱麻,此刻又听老太太话里的意思,这是要定下陈英给言昱安做妾了,便越发心急如焚了。
她好不容易挣脱侯府这个金丝笼,自然千百个不愿意让陈英再步她的后尘。也是老太太这话点醒了她,这京城怕是不能再久留了,等见到陈英,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心软,定要带她马上离开才行。
心里正盘算着银钱细软,就听到老太太唤了声,“陈姨娘,你是阿英唯一的亲人又是长辈,你意下如何?”
陈姨娘醒过神,当下便扑通一声跪下,分别朝老太太和秦氏磕了个头。
她人虽跪伏在地上,但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幸得老太太和夫人怜悯,收留阿英这些年已是大恩。妾身无以为报,实在不敢腆着脸让阿英长留侯府,更不敢高攀世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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