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除夕佳节。
抚宁大街从白日里开始便笙歌鼎沸,鼓乐齐鸣,火红的灯笼高高悬挂,如长龙般一字排开,绵延万里,丞相府也不例外。
黑瓦红墙边缓缓升起一颗脑瓜,一颗圆润的脑瓜。
“公子,您快下来吧,老爷要是知道了,他会生气的。”赵二在下边急得团团转,早上老爷就发了好大的火,还差点动了藤条。
“莫慌,”少年身着白色鹤氅,抬起脚跨坐在墙沿上,青丝半束,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老蔺今日忙着晚上的宫宴,没空管我。”
“可夫子昨日布置的课业您是一个字也没动啊。”
“嘘———”他随手折了枝开得正盛的腊梅,放到鼻尖轻轻嗅闻,随后满意地往兜里一塞,“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你不说,便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砰!”一声不合时宜的巨响在两人之间炸开。
蔺思安转过头,对上孙姨错愕的眼神。
“………”
“老、老妇耳朵不好使,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她蹲下,自顾自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烤栗子,拔腿就跑,速度快得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公子,那孙姨可是整条街出了名的碎嘴子,不出半日,估计街坊里就都知道啦。”
蔺思安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关系,到了来年,安安又会是一条好汉!
“算了小二,帮我把课业捎上,我要去找周弈玩。”
赵二将书本递到他手上,看着他单手轻轻一撑,跳下围墙,转眼就没影了,心里一阵疑惑,周公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还在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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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宸晞殿。
“咕嘟。”傅永安坐在中间的龙椅上,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晃荡,不安地看向左侧椅子上神色不悦的男人。
“陛下。”
“朕、朕在。”
“这是什么?”傅承举起手上的东西,看向上方的人。
“奏折。”
“那为什么是空着的?”
果然,“那是因为昨日太傅布置的课业太多了,实在没时间。”是太傅不好,“皇叔,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帮帮朕好不好。”
他跳下龙椅,跑到傅承腿前,半个身子挂上去,抬起小脸,“皇叔,你最好了。”
兄长去世得早,只留下了一位尚在襁褓的幼子和朝廷的一大堆烂摊子,傅承也很无奈,他也不过二十又八,既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才把傅永安拉扯长大。
说不心疼肯定是假的,但这样的戏码几乎每一天都在上演,他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既然太傅留的课业过多,那明日起臣就不让太傅给陛下留了,如何?”
那自然是甚好,不过他也就只敢想想,嘴上却一本正经道:“那当然是不行的。”
傅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期盼,不语,只拿过桌上剩下的奏折,开始批起来,原先的计划,看来是要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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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弈。”
“…………”无人应答。
“周弈!”
“…………”还是无人应答。
奇怪,府上没人吗?他退后,在草丛里翻找片刻,围墙之内,小厮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
“公子,这样真的好吗?蔺小公子在外面喊了好久了。”再怎么说也是丞相独子,他们周府得罪不起。
周弈没抬头,专注地看着桌上的课本,抬手缓缓翻了一页,“没事,让他喊,累了就回去了,帮我把窗关上吧。”他总有些不妙的预感,但殿试在即,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多想。
“是,公子。”小厮退后,走到书房的窗边,一眼就望见了墙头冒出的两只眼睛,“……………”
“原来是有人的呀!”
听到这串声音周弈就头疼,放下课本,他为了防止蔺思安打扰他复习,甚至把院外的所有树都砍了,“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啊,我上次路过这里的时侯发现这里的树全没了,就在下面的草丛里藏了个木墩。”他脚上一蹬,跨坐在墙头。
“…………”真是防不胜防啊,“思安,我今日要忙,没空陪你玩。”
“这样啊,”蔺思安思索片刻,从怀里掏出皱皱巴巴的本子,“那你帮我写夫子昨日留的课业吧。”
周弈向后靠,有些心累,他在心里衡量,是和蔺思安解释帮他写课业也是一种打扰快还是直接帮他写完比较快。
“算了,你给我吧。”
“嘿嘿,”他双手双脚贴着墙滑下来,把书本放到桌上,丝毫不管衣服上蹭到的墙灰,“你对我真好。”
周弈还没欣慰多久,就听他开口道:“不枉我每日去望平山顶的永宁寺烧香,祈祷你每日都帮我完成夫子的课业。”
“…………”没错,蔺思安就是这种人,小嘴一张,不是甜枣,就是巴掌,“为什么不直接祈祷夫子不给你留课业。”
“我有啊,不过这个愿望好像太大了,实现起来太困难。”
“?”
蔺思安喝了口侍女送来的甜汤,嘴角弯弯地道了声谢,被捏了两把肉脸,才缓缓道来:“就几个月前,我烧完香,下山的路上碰到了一只白色的大鹅,我看它可爱,就上前去摸了摸,结果屁股被啄了一口,害我滑下山了。”
“等等,”有什么记忆在脑子里复苏,“你前段时间一直瘸着个腿,就是因为这个?”
“啊,不是,”蔺思安摆摆手,“我虽然滑倒了,但好在那只大鹅垫在我下面,所以只是衣服沾了点灰。”
“那你是怎么瘸腿的?”
“炖鹅的时候太香了,捧着碗跑结果不小心撞上了门口的木墩,摔了一跤,就瘸了,嘿嘿。”他挠挠头,还怪不好意思的。
“木墩?”
“对啊,就门口那个,我给搬来了。”逆安安者,不可久活。
“…………”周弈扶额,感觉头疼加重了不少,“那和你的祈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肯定是神明觉得供品不够,才让我这么倒霉的,那条山路我日日走,怎么可能因为去捉蛐蛐不小心踩到那只鹅,再说了,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绝对是因为捉蛐蛐导致分神没看见鹅,然后踩了对方一脚结果被啄了,呸,活该。
面无表情地把书本还给他,“喏,写完了,下次别找我了。”
“嗯嗯,我知道的。”鸟穷则啄的道理他是懂的,不能逼得太过,韭菜也要一茬一茬地割,“我先走啦。”
“早点回去,不然你爹又要发火了。”
蔺思安摆摆手,搬了把椅子,又双手双脚地爬墙离开,什么都没留下,蹭走一身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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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承坐在马车上,随意地看着街边的风景。
“殿下,地点已经找好,您要亲自去看一眼吗?”声音从对面传来,男子身着一袭黑衣,几乎与车厢内阴暗的环境融为一体。
“不必,你办事,我放心。”
薛言听到这话怔愣片刻,刚想说些什么,马车突然停下,在惯性的作用下整个人向后仰去,脑门直接磕在车厢上,砸出好大一个包。
傅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也向前晃荡两下才稳住身子。
“怎么回事?”
马夫紧急把车控制住,回身禀报:“殿下,有人突然蹿出,惊了马。”
“什么人?”薛言警惕地将手放置到腰间的刀上。
傅承余光扫见外边旋过一阵白色的旋风,转眼就不见了。
“算了,走吧。”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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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平山上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山路上的雪被来往的香客踩化了,又冻成了冰,滑得不行,不时就有人滑倒,除了一道灵活的身影。
“小蔺公子,今天也来啦。”扫雪的小童自然地和他打了声招呼,今天身手也是这么灵活呢。
“嗯嗯,今天豆沙糕还有吗?”人好多,有点担心。
“给您留着呢,早点去吧,一会儿人更多了。”
“好,谢了!”
话音刚落地,面前就没了影子,还是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的啊。
蔺思安拿了豆沙糕,走到佛像下的蒲团前,跪下,斟酌片刻,看了眼一旁的油纸包裹,想了想,还是从兜里掏出一株折断的腊梅,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摧残,花瓣都蔫了,放在供台上,双手合十。
佛祖保佑,今后每一天夫子布置的课业都有人能帮安安写完。
“啪。”花枝应声倒下。
“…………”
扶起来,再次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后每一天夫子布置的课业都有人能帮安安写完。
“啪。”花枝再次歪倒。
“…………”
恼羞成怒,蔺思安扯下束发的红绳,费了好大的劲将腊梅枝与佛像的脚捆在一起,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地跪回到蒲团上,双手合十。
这次直到愿望许完,腊梅都没再倒下,他又再贪心地多许了两个。
果然,周弈说得没错,求神拜佛只是为求心安,真正实现还得靠自己。
拍拍身上沾到的灰,提起手边的油纸包裹,蹦蹦跳跳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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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蔺弘文和吏部侍郎周修永坐在茶馆的包厢里,对饮言欢。
“你们家阿弈就快要殿试了吧?”
“明年开春,是快了。”
啧啧啧,说不羡慕那肯定是假的,蔺弘文以状元的身份入朝为官,一路高升位居丞相,可谓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迎娶了当朝太傅之女相秋容为妻,两人鸿案相庄、举案齐眉,有了他们的嫡子———蔺思安。
蔺思安什么都好,小时候长得可爱,嘴又甜,他们可谓是百般宠爱,可是等送他去了学堂之后,才发现,这孩子不爱学习,让他愁坏了脑袋。
“两位真是好兴致!”话音还没落下,门边就传来脚步声,来人一袭紫色官袍,大腹便便地朝他们走来。
周修永赶忙站起来,“原来是赵大人,多有怠慢。”
蔺弘文坐在原地没有动,赵广睿上前行了个礼,“蔺相。”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得到回应,他也不恼,转头望向周修永。
“周大人真是好福气啊,听闻周公子在春闱中夺得会元。”他边说这话,边用余光观察蔺弘文的神色,见他眉头抽搐,顿时大喜,“对了,蔺相的公子不是与周大人府上的年龄相仿,春闱怎么样?啊,忘了,瞧瞧我这脑子,另公子好像连秋闱都没过。”
周修永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眼前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蔺弘文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突然开口:“孩子年纪小,爱玩也正常,就是不知道像赵尚书这个年纪了,还要被小辈抢功,白白丢了升官的机会,这脸还要不要啊。”
赵文睿的脸色一下阴沉下去,“蔺相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彼此彼此。”
两人相看两相厌,赵文睿顿感无趣,甩甩袖子便走了。
“赵大人也就是嘴上说说,您也别太生气,思安还是很听话的。”包厢内的气氛太过沉闷,他伸手打开窗,想缓解一下,不曾想,外边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
“听说了吗,又跑出来啦!”
“丞相府上的那位小公子?”
“可不是嘛,”妇人左右看了看,“是刘丽和我说的,听说课业又没完成,去找侍郎府的小公子玩去了。”
“啧啧啧,”对面的人摇头感叹,“这都多少次啦。”
“…………”死手,真贱啊。
“呵呵,”蔺弘文本来因为赵文睿的事情就火大,现在再添一把,气得快要炸了,“我今日就不久留了,府上有些急事要处理。”说完,便跨步离开。
周修永愣在原地,在心里默默为蔺思安祈祷,但愿那孩子皮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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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思安蹦蹦跳跳地回到府上的时侯,相秋容坐在院子里抚琴,余晖打在脸上,丝毫不显岁月的痕迹,他也没打扰,搬了小椅子,坐在旁边,拆开油纸包裹,拿了块豆沙糕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曲终,相秋容缓缓站起来,走向不住鼓掌的儿子,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替他擦去嘴上的残渣,“真是,这么不小心,嘴上全是。”
“嘿嘿,谢谢娘………”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两颊上的痕迹加重,软肉嘟起。
“?”
“安安啊,”相秋容温和地笑着,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老娘院里的腊梅是你折断的吗?”
“…………”这都能看出来啊,失算了。
“那株腊梅年深日久,我日日精心浇灌着,你倒好,三天两头折我的花。”
“唔唔,”蔺思安摇晃着脑袋挣脱开来,“那株腊梅,不是前日才种进院子的嘛?”
“…………”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实在是太宝贝了,每日都来树下转悠,以至于记忆出现了差池,心虚地摸了摸他被捏红的肉脸,“去换身衣裳准备吃饭吧,你爹快回来了。”
“好。”糟糕,豆沙糕吃太多了,有点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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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厅里,蔺弘文坐在中间的主位上,面色沉静,啜了口杯中的酒,漫不经心地问道:“安安,昨日夫子布置的课业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他可就精神了,从兜中掏出书本,递给他,“爹,我都写完啦。”
蔺弘文接过,大致翻了翻,吐出一口气,“永宁寺的豆沙糕吗?”
“嗯嗯。”他点点头,可好吃了呢,他每天都买。
“那周府的甜汤呢?”
“嘿嘿,那个也好喝…………”嗯,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缓缓抬起头。
“砰。”一声巨响,书本被扔回到他面前,“蔺思安,你胆子肥了啊,连你爹都敢骗?!”
“…………”哦吼,完蛋,他飞快地躲到相秋容身后,“啊啊啊,爹爹,我不是故意的。”
不过这次蔺弘文出奇地冷静,没有拿身边的藤条,只是喝了口茶,坐在原地缓缓开口:“安安啊,爹想过了,与其让你在府上无所事事浪费时间,不如赌一把。”
话音刚落,几个彪形大汉就架着他就往门口的马车上搬。
“爹爹?”
“乖,去山上好好念书,考个状元回来给爹和娘看看。”蔺弘文拍拍他的肩膀,寄予厚望。
“娘?”
“蔺弘文!”相秋容生气地叉腰,手上端了个陶瓷的盘子,“我说了多少次了,让安安吃了饺子再走。”
蔺弘文拍拍脑袋,他都忘了,“对对,吃饺子。”
他夹起一个就粗暴地往儿子嘴里塞。
蔺思安机械地嚼了两下,落下两行清泪,“我不是说过我不爱吃韭菜馅的嘛!”
“…………”
“…………”哦吼,忘了。
在安安离开后,一位老翁出现在寺庙里,看着佛像脚下的腊梅,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神明显灵啦,神明显灵啦,快快,你快去折枝外面的腊梅进来。”他吩咐身后的儿子。
少年飞快地跑到外面折了一枝,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终于,永宁寺外盛名已久的腊梅终于,被薅秃了…………
小僧:住手,快住手啊你们。
安安:我做好事从来不留名,不过,我不要被送进山里呜呜呜呜呜。[可怜]
佛祖:我做好事也从来不留名。(微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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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翻车了(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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