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北边逃来的难民。”
马车行过溱安的大街小巷,宋月稚的手帕里还攥着那颗泛黄的糖,听着往来的喧闹声和封絮的声音,脑海里忽然出现那个小乞丐的模样。
“北边虽然在整顿,但不少人都因为祸州之乱受了影响,他们流离失所离开十三州,咱们溱安算是头一个能让他们安稳的容身之所了。”
柳夜夜的声音犹珠落玉盘一般动听,每一个字都咬的十分清晰。
封絮也哭哭啼啼的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但城门那边没有打点不让进人,说还是要他们回十三州去。”
宋月稚将那糖块放入口中,头一次觉得那甜滋滋的味道不是那么让人厌恶。
柳夜夜问她,“可好些了?”
“本就没什么大碍。”
可惜那小姑娘将糖块放入她手中后就转身离开了,她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
“你这身子骨怎么这么虚呢,等到了地方一定要好好给你补一补。”
封絮抹着眼泪的小心翼翼的为她整理领口,像是对待精美的瓷瓶似的。
宋月稚无奈道:“絮姨,无妨的。”
这话不要紧,但一听到封絮的耳朵里就不行了,她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大有一副要哭的昏厥似的模样。
“你母亲同我是至交,现如今她撒手人寰十几载,你又身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我这心里就跟那悬在崖上的石子似的,是落不下上不去,好不容易见得你了,又是这样瘦瘦小小满病缠身,你叫我如何安心呐!”
说罢捏着帕子擦眼泪,看着宋月稚的目光满是愧疚痛苦,叫宋月稚都忍不住头皮发麻起来。
“好了絮姨,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封絮眼泪一收,又撅着嘴看她,“真的?”
宋月稚头疼的点头。
封絮立刻破涕为笑,“那好,等回去养好了身子,清莺坊就能名正言顺的交在你手上了。”
“???”
不是什么?
一旁的柳夜夜见她面露惊愕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清莺坊本来就是你母亲的心血,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你常年在京都,这账面上的银钱是都给你准备好的,本是打算等到你出嫁之后再交托到你手上,权当是一笔嫁妆,但如今京中那些糟心事咱们也算是知晓了,你要是留在溱安一段日子,往后也想回来,这地方就先打理着。”
宋月稚是真没想到清莺坊是她母亲创立的,幼时从未听她提起过。
可就算如此,也不该她一来就交托在她手上,清莺坊是溱安这些女子安身立命之所,她一个毫无经验的人来打理,怕是会弄得一团糟。
见她神色间又抗拒之意,封絮又是眼眶一红,拉着她的手道:“你絮姨我年纪大了,又是没有孩子的,那时候几个姐妹都赎身去嫁为人妇,只剩你穆姨精通些商贾之术才能苟延残喘些日子,我们膝下无子又信不过旁人,你若是不管了往后等我们老了可如何是好?”
若不是听过溱安清莺坊的名声,宋月稚差点就要信了。
大周素来盛行歌艺舞曲之风,在花楼中卖艺不卖身的艺娘身价极高,不少冠绝天下的歌女舞女受尽追捧,更有不少名满大周的花楼为世人知晓。
清莺坊就是其中之一,宋月稚的母亲也算是当年清莺坊的头牌,她声音清绝如百鹊空鸣,雍州无人不知。
这些才艺佳人辈出,且都是半身契的淸倌儿,不止男子,就是不少闺中小姐都十分倾慕于一些惊才绝绝的艺娘,不少人重金聘请其为老师学习风雅之道。
这样日进斗金的清莺坊,怎么可能无人惦记?
宋月稚正要拒绝,却听封絮落着泪道:“清莺坊本就是个烟花之所,对外说的好听些是风雅之居,但又有几个人不把咱们和那些妓子打为一筐,国公小姐身家雄厚,怕是瞧不起咱们这芝麻点大的地方,怕惹上污名......”
她苦笑着擦了一把眼泪,凄凄惨惨。
宋月稚当即心都揪成一团,急急道:“怎么会呢,絮姨,我怎会看不上清莺坊。”
封絮哭的更惨了,“那你要不要你絮姨,要不要清莺坊?”
宋月稚实在是为难,“絮姨......”
“好嘛好嘛,我们一腔好心全被你当成驴肝肺去了......”
听她这样说宋月稚更慌了,她也深知其实不少人暗地总是将艺娘和那些妓女作比较,就是她母亲在京城还时常被人谣传说是妓,可见不少艺娘都心里伤感于这些轻看。
这时候她更加手忙脚乱,整个人都有些乱,一时情急就道:“我要的,我怎会嫌絮姨!”
封絮的泪水像是那排水的闸,是说关就关说开就开。
她用帕子将眼泪擦干净,眨了眨后又朝着宋月稚弯唇一笑。
宋月稚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絮姨的苦肉计打动了,一时间有些愣神,眼睛张得大大的。
一旁柳夜夜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晚晚还真是软绵绵的性子。”
‘晚晚’这个称呼让宋月稚睫颤了颤,一时间也没被戏弄的羞恼,这原是她母亲给她取得乳名,她母去后,除了祖母和父亲爱这样叫她,便没旁人了。
但这时才想起,幼时溱安这些阿姨们,不就爱这样唤她么?
她心里无奈,又流过丝丝暖意,终于是应了一声。
——
封絮终于不哭了,一路上说着话,马车七拐八拐到了梅知江小道上,过了两条小巷子,终于到了人声鼎沸宾客如云的清莺坊门口,擦过小路,驶入花楼之内。
灯花如星,高阁峭檐,清雅香气弥漫,耳畔不住的异域小调和高弹阔轮的交谈声自前院传来。
清莺坊背靠梅知江,又恰好是冬季,雪景伴着峥嵘的梅花,不少人到这来附庸风雅,来来往往人流不断,饶是宋月稚都有些意外了。
溱安虽比不上京都繁华,但清莺坊的兴盛却丝毫不亚于浣莲阁。
下了马车,封絮便要领着她去早就准备妥当的厢房,只见来来往往的小厮艺娘见了她都欣喜极了,恭敬的唤她宋小姐。
宋月稚忍不住问,“她们都知道我的身份?”
柳夜夜笑着答,“哪能呢,只知道你是未来老板。”
宋月稚的真实身份只有她们几人知道,也清楚小姑娘不愿暴露,只和下头人说了她姓宋,旁的就没提。
‘老板’三个字让宋月稚有些不好意思,但凡是叫她的人她都礼貌的点了头,一直到了自己的住处。
是封絮和柳夜夜亲自给她布置的小院,不在花楼里,是不远处两地的交界,黛瓦白墙,像个小型的府邸。封絮说来往街道和清莺坊及其方便,时不时还能泛舟湖上,清莺坊喧闹,自己独居也能幽静些。
一路艰辛,封絮舍不得走,亲自做了些吃食给宋月稚,又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走的时候给宋月稚递了一封信,说是他父亲寄来的。
柳夜夜又派人送来药膳滋补,得知她这个‘老板娘’到来,不少清莺坊的艺娘也送来了礼物。
等一切折腾完已经到了半夜里,宋月稚沐浴完,捧着梨汁在炕边看她父亲的信。
铃可也是累一路,却是喜笑颜开的,“咱们在京都哪有这待遇。”
童夕答她,“京城那些人偏是看不起艺娘。”
宋月稚看信看的专心,不知怎的耳廓一红,手指捏紧了信纸。
两人见她如此,张口问道:“怎么了姑娘,可是老爷说了什么要紧的事?”
宋月稚往那信上又上下扫了两眼,似乎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接着将信纸拍在案桌上。
“爹爹真是老不正经了。”宋月稚低喃了一声,接着再转首对她们道:“他说莫约还要过几月才回京,叫我不必挂念。”
她喝了一口清甜的梨汁,朝着雕花窗外看梅知江的夜景,灯花盈满神色江水,像是一片零碎的星辰。
铃可高高兴兴的,“那咱们还能在溱安多玩一阵子。”
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么?童夕有些奇怪,怎么姑娘的面色看上去奇怪的很,她与铃可对视了一眼,但不好再问了,等着宋月稚喝下梨汁便伺候她下去歇息。
放下帘帐,两人正收拾着案面,那封信恰好被风吹落在地上,童夕拾起时不经意扫了一眼,依稀是‘夫婿’‘校尉’什么的。
所以......国公爷是在给小姐找夫婿?
——
溱安青盏客栈
“说是道馆明日再开,公子不必着急,我已经将行李都放过去了!”身着粗布衫的赵趁挠头笑,言语间有些待夸之意。
江汶琛一边拆信一边道:“做得好,过几天常疏辞请客,公子带你去喝酒!”
“好嘞!”
站在门边的常疏辞面色一沉,‘嘶’了一声正要骂骂咧咧,却见江汶琛正看着信,面上却露出一道微不可查的笑意。
一般来说,这人笑就是肚子里酝酿着一肚子坏水,他将喉咙里的骂声咽下,问他,“笑什么?”
那是公子临走的时候上柱国老将军给他的信,公子这些天一直没看,这时候再翻出来这般反应,倒让他有些好奇是什么内容了。
“嗯......”江汶琛支着下巴,看信的眸光涣散,“老丈人肯松口了。”
这事常疏辞也是知道的,公子幼时曾经和国公府的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怎的就记在了心里很多年,想是念的厉害,第一面见国公爷的时候就顺滑的喊出‘老丈人’三个字,差点没给国公爷提刀打残。
他虽然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之后没解释清楚反而越说越混,闹到最后不少人都知道江汶琛单相思国公府小姐,经常调侃这调侃那,之后就叫顺了。
三年共同厮杀战场,国公爷也算是了解了江汶琛的为人,居然真的考虑几分将女儿安排与他见见。
常疏辞似乎想到了这么一茬,试探着问,“公子,咱们不若现在回京吧。”
江汶琛放下信,摇了摇头,“他和那老头一块诓人呢。”
虽然口里是拒绝的话语,但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一身月白色的小姑娘,小巧柔和的端坐在轿上,眼睛干净如泉,又像初春的新芽稚嫩。
当时她才九岁,虽然那时候他年纪也不大,但现在还惦念的自己倒有些龌龊了。或许她早就忘了有自己这么个人的存在,京城才俊无数,自己不过过客。
于是他轻叹一口气,按耐住回京的念头。
做个闲云野鹤,比起连自由都没有的傀儡好。
小月亮:记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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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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