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轻骑齐动,潮水般卷向孤云堡,马蹄踏地带起阵阵雷鸣,夜幕中虚实难辨,衬得这动静格外骇人。
孤云堡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远远望去,火把摇曳奔逐,只是还未曾整出阵仗来,安肃军的轻骑已经飞至眼前了。
褚雁声马快,一提缰绳跃过围栅,还没落地,长枪已顺手扎穿了两人。箭楼上的乌角一阵急过一阵,褚雁声把长枪一挂,反手拉弓,直接掐断了这催命似的号角。
“好箭法!”彭虎挥着霸王斧从旁赶上,把一队刚刚集齐的北朔士兵砍得人仰马翻。“墨家丫头,再给他们来把火!”
“好!”墨平川马头一转,向着辎重营去了。
褚雁声纵马在孤云堡里横冲直撞,哪里人多就往哪钻,手中却邪舞成了一团枪花,顷刻间冲散了七八只小队。不知谁的血溅在脸上,又腥又热,让他无端想起了京师巷战里倒在身前的南道军。只不过那时,被屠杀、驱赶的都是他的同袍,而现在,倒在枪下流血丧命的,却是让他国破家亡的敌人。敌人大都连甲胄也没穿好,**凡胎对上金戈铁马,就差把任砍任杀写在头顶了。手起,枪出,再提,再刺,一个个敌人倒在马前,一个月来堵在胸口的怨气总算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从那一尺枪头倾泻而出。他觉得自己就像从无间地狱爬出的恶魔,对着人间举起屠刀,那嗜血的恨意如此陌生、鲜活,让他又胆寒又痛快。
正杀的兴起,脑后忽来一声暴喝:“下去!”
褚雁声急忙回头,一柄金锤正当头砸下。“他什么时候到身后的?”闪电般的念头穿过大脑,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当——”
一声巨响,金锤砸在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长矛上,差点把褚雁声震聋了。矛头在空中直接碎成两截,带着根长长的木杆飞出老远,将军趁着这一息迟滞跃出丈许,跟落下的金锤擦身而过。褚雁声脑子里回音未断,后背已经惊出一层白毛汗。
“你想死吗?不知道还手?”墨平川在不远处大骂,原来那长矛是她从辎重营就地取材的。
得了喘息之机,褚雁声挺枪迎战。
这使金锤的大汉通身玄甲,看披挂应该是个将军,人也长得彪悍魁梧,豹目圆睁,睛光闪闪,一把络腮胡子颇有威风,坐在马上活像一座移动的铁塔。才交手两合,褚雁声就暗暗叫起苦来——这牲口力气太大了!
金锤截住长枪,虎口的酥麻顺着手臂攀上脊椎,再一路冲上头顶。褚雁声觉得自己像一面破锣,每敲一下,就要来回震上半晌,再这么打下去,整个人非裂开不可。他加快枪势,唯恐对方抽出手来抢攻,真叫那一锤砸下来,他可是万万挡不住的。
这边打得叫苦不迭,彭虎一回头,更是吓了个魂飞魄散。褚雁声不认得,他却是认得的,那使金锤的不是别人,正是北朔第一大将胡答尔。自己才一会儿没看住,这熊孩子竟去单挑敌军主将了!
隔着七八座营帐,彭虎挥着霸王斧,拼了老命地往这边赶。褚雁声又过了几招,心里一片哀鸣,这种打法消耗太大,他早已到了极限,只吊着一口气勉力支撑。胡答尔看得分明,把金锤抡出呼呼风声。
“当——”又是一声金属重击声,褚雁声终于架不住重锤,连人带枪滚下马来。他怀疑自己双腕都碎了,落地时那一扶,硬是没把自己撑起来。却邪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狼狈地连滚带爬,避开胡答尔的马蹄。
“躲开!”彭虎终于赶到,大斧横劈,截断了下落的金锤。“去找墨家丫头,把这里搅得越乱越好。”这两人都是一身蛮力,打起来更是大开大阖。褚雁声退开几丈远,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确认应该只是扭伤,俯身从一具尸体上摸了把弯刀拿在手里,打个哨叫来将军,径自往辎重营去了。
还没奔出几步,迎面遇见墨平川,她全身浴血,手里提着什么东西,背后火光冲天。
“彭将军,我来助你!”墨平川把手里东西随手丢给褚雁声,挥着长刀就要向前。
褚雁声冷不防接过那东西,触手毛茸茸、黏糊糊的,竟然是一颗人头!“疯了吗?哪儿砍的狗头,还要巴巴带回来!”他一声怪叫,快速换了个姿势,十分嫌弃地用刀尖挑着发髻。
胡答尔却已经看清了,怒吼道,“你,杀了巴藏!”
墨平川笑道:“是我杀的,你又是谁?”
彭虎:“……墨丫头快退开,你不是他对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祖宗,简直就是来给他送终的!
胡答尔怒气大盛,辎重营的火光熏得他眼睛赤红,原以为有副将巴藏去守辎重营,自己只要稳住中军,安肃军就翻不出什么风浪。却没想到巴藏竟折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辎重营火起,中军必乱,还有乌古里带走的八千骑兵,若看见孤云堡起火,军心震荡,此时回营救援,定会招来安肃军的追兵。
他大吼一声,一记重锤使出了十二分力气,把彭虎震得连人带马退了三步,半边身子都木了。胡答尔趁机拨转马头,叽里咕噜喊了一串北朔话,中军的北朔士兵纷纷响应,一齐向辎重营去救火。
远处隐隐有行军声传来,想是乌古里的大军已经摆脱了褚巡的伏击。“兄弟们,差不多了,咱们撤!”彭虎按住剧痛的右手,提了口气,高声招呼,带着前锋营退出了孤云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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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赶回澶州大营的彭虎马不停蹄地去了伤兵营找杜若。胡答尔最后那一击震碎了他的肩骨,回营路上,他一条手臂都渗出血来。
“混账东西!让你滋扰敌营,你去单挑敌军主将,自己枪被挑飞,还差点把彭将军也折进去。你还知道什么是军令吗?”中军大营里,褚巡怒不可遏,“既无制敌之能,却逞匹夫之勇,与送死何异?昨夜大胜,倘若北朔撤兵,先锋营正宜追击,可为了救你,先锋营主将废了一条臂膀。要是因此延误军机,你当得起吗?”
褚雁声垂头跪在地上,他也是回城路上才知道,原来那铁塔将军就是胡答尔。之前守南薰门时,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此刻方知,害他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竟然已经和自己交过手了,还把自己打得这样狼狈。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低声认罚,“是我错了。”
“既然知错,自己出去,领军棍三十,今夜便在这帐外跪着,除非北朔袭营,许你带罪杀敌,否则谁也不许让他起来!”
李枢从群牧司赶来时,褚雁声已经在中军大营前跪了半个时辰。
远远就望见那后背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衣服碎裂成绺,与翻开的皮肉黏在一起,李枢不等马停下,就滚下来冲到褚雁声身前,一开口眼圈先红了,“哥……”
褚雁声脸色苍白,额角还挂着冷汗,掀开眼皮看了李枢一眼,马上又闭了回去,“去去去,不过是挨顿打,你哭的什么丧!”
李枢难得没怼回去,从身上解下外衣,轻手轻脚地披在褚雁声背上。
“行啦,早点回去吧。”褚雁声轻轻叹了口气,“在将军府替你挨过多少顿打,也没见你这么殷勤。”
“夫人才不会下这么重的手,再说,哪次不是你自己找的!”李枢偏过头,赌气似的,一会儿又悉悉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凑在褚雁声旁边,“哥,你吃糖吧,吃点糖就不疼了。”
褚雁声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心道,“真是孩子气。”
“小枢。”
“嗯?”
“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咱们仇人了。”
李枢眨眨眼,望着褚雁声。
“就是胡答尔。”褚雁声垂眸看着眼前的土地,行刑时滴下的血还没洗净,混着背上的阵阵腥气,总有一种依然身在沙场的错觉。他笑了笑,“我打不过他。不过没关系,我记住他的脸了。两代战乱,十几座城池,百万人命,还有南薰门之耻,我全家的仇,我总要让他还的。”
“我爹我娘也是他害的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是在安肃军战死的,就都算在他头上吧。”
“那我也要报仇!”
“那就一起清算。”褚雁声抬起头,看着李枢,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他眼神滚烫得像要燃起火来,带着股不死不休的癫狂。
“哎,那不是咱们安肃军的‘太子爷’么?”
“是!连累彭将军受伤。听说枪都丢了,还是墨副将给捡回来的。”
“墨副将?哪个墨副将?”
“就是新来那个墨平川啊,她爹以前也是安肃军的副将。昨晚她一个人杀了巴藏,又在孤云堡立了战功,刚被提了副将呢!”
“啧啧啧,都是将门虎子,真是不能比。”
“可不嘛,在将军手里是褚家枪,在他手里是丧家枪!”
不知哪来的几个小兵,聚在一旁指指点点。
李枢可忍不了这个,跳起来扯住一个人怒道,“你们胡说八道!我哥他……”
“小枢放手!”褚雁声厉声喝道。
“哥!”
“哈,还有人护着呢!”那被扯着领子的小兵一脸不忿,“就算你是褚将军的公子又怎样!分明是个绣花枕头,还不让人说,叫个小孩子替你出头!”
“那是胡答尔,你能打得过你怎么不去!”李枢怒气冲冲。
“我知道他是胡答尔,就不会这么不知死活,还要祸害别人!”他追随彭虎多年,今天看到彭虎受伤,早把账一股脑记在了褚雁声头上,口不择言地大声嚷道,“我看他也不是你亲哥,你这么护着他干嘛,还是说这小白脸就是靠一副皮囊征战天下的,你也看上他啦?”
李枢呆了呆,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继而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嘭”地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
“你还敢打人?”那小兵挨了一拳,也懵了,他不过是随口胡说,半晌回过神来,拉着李枢就要打。
褚雁声豁然起身,一把拽开两人。
“都在干什么!”一声厉喝,褚巡大步走过来,冷眼扫视众人。
“将军!”那小兵指着李枢,“是他先动手的!”
褚巡哼了一声,“你方才说的什么,当我没听到吗?”
那小兵一哆嗦,赶紧不吭声了。
“谁让你站起来的?”褚巡转向褚雁声,冷脸问道。
褚雁声二话不说跪了回去。
“伯父,他们……”李枢叫道。
“你闭嘴!”褚巡扫了李枢一眼,又低头问褚雁声,“他们说你绣花枕头,说错了吗?”
褚雁声沉默许久,低声道,“没错。”
褚巡:“功名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不是逞口舌之利争出来的!李枢,军中与人斗殴,念在你初犯,罚十军棍。打完回群牧司去,别在这里闲逛。”
“我不服!明明是他们恶语伤人,我才动手的!”李枢叫起来。
“严禁斗殴是军纪!你当在京师过家家吗?”褚巡的脸唰地黑下来,颇有风雨欲来之势。李枢梗着脖子,一步不让地瞪着褚巡。
“这罚我们认。小枢是替我出头,他的军棍我替他挨。”褚雁声忽然开口。
李枢立刻急了:“不行!”
“准了,打在你身上,两个人都长长记性!至于你……”褚巡瞪了一眼那小兵,“嚼人舌根,是什么丈夫所为?就在这里跪到天亮,好好反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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