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八月,京师的孩子最喜到天波湖玩水。水面被晒得温热,鱼虾只能潜在湖底纳凉,游泳却正好。九岁的褚雁声趴在湖边一块巨石上,一手托着脑袋,嘴里叼着个柳叶卷的哨子,兴致勃勃地围观湖中的小弟。
小弟是半年前新收的。新年刚过,父亲从安肃军回京,抱回来了这么个小东西。他无父无母,被养在将军府里由其他厢军照顾。褚雁声见他长得可爱,便每天带在身边——多一个玩伴,那些陆明时不肯动手的事情就有人狼狈为奸了。野生的小弟也很称职,每天跟着两位哥哥,他们去哪他就去哪,指东不西,倒很乖巧。
今天他们是来捉青蛙的。褚雁声说,捉一只不爱叫的,偷偷藏在陆明时的笔洗里,上课时保准吓他一跳。明时脾气好,怎么逗也不会生气,大公子捉弄起人来毫无心理负担。然而到了湖边,褚雁声就改主意了。
湖面上扑腾着两只爪子,“咕嘟咕嘟”的气泡从口中冒出,李枢奋力挣扎,还是止不住下沉。
他是被褚雁声扔下水的。
据大公子说,当年他娘兴致所至带他游湖,船到湖心,褚夫人一伸手把他丢进了天波湖里。他奋力刨回船边,刚扒上船舷,又被拎起丢到了远处,如此两回,便学会了游泳。李枢刚要出声反对,那混蛋就有样学样,眼疾手快地把他丢进了水里。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连不靠谱都是祖传的!
褚雁声心如斗大地看了一会,发现事情并没如想象般发展,小弟实在笨得要命,他只好出声指点,“喂!别乱喘气,会呛水的,朝这儿游!”
然而李枢并不能领会,扑腾得越发凶狠。褚雁声目瞪口呆了片刻,终于认命地爬起身,裤腿一挽下了水。
“咳咳咳咳咳——”巨石易了主,李枢趴在上面,剧烈咳嗽着,差点连眼白都翻出来。褚雁声心虚地拍着他的后背,还没想通问题出在哪里,李枢倒先一步缓过气来,翻身坐下,咧嘴大哭起来。
“喂,你别哭呀!”褚雁声慌得手都不知该往哪放,张牙舞爪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拍了拍李枢的头。
李枢根本不理,上气不接下气,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大公子平生第一次明白了先生说的“人力有时而穷”,他把脑子里不多的存货翻了个底朝天,可惜那些经史子集、兵法韬略什么都讲,唯独没讲过怎么哄孩子。褚雁声彻底无奈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李枢终于哭累了,抽抽嗒嗒地哼出一句。
褚雁声呆了呆,没懂。
“……才……扔水里……”
“啊?”
终于明白过来的褚雁声哭笑不得,然而李枢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连绵不绝的哭声又一次响彻天波湖。
那天,大公子自认遇到了自己的一生之敌。为了结束这场单方面的镇压,他偷偷划破了自己的小腿,装作救人时受了伤。小弟脑子不会转弯,果然被吓得够呛,连哭都忘了,扶着他一瘸一拐回了将军府,间接对褚雁声达成了谅解。
可惜褚雁声并没得意太久,陆明时可不像李枢那么好糊弄。那里得知真相后,陆明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三天不肯理人。
谁也没见过陆明时生气,到最后,连缺心少肺的褚夫人都察觉了端倪。
褚夫人眼珠一转,抓来李枢。
“小枢,陆明时怎么了,这两天看着都不大高兴?”她笑眯眯的,眼尾带着股狡黠的甜意,跟褚雁声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枢十分茫然,摇了摇头,“我和雁声哥去天波湖游泳,回来明时哥就生气了。”
“胡说八道!你又不会游泳。”
褚夫人逼供的手艺颇得安肃军的真传,没问几句,就把褚雁声如何教人游泳的法子探得一清二楚。
“简直一派胡言!我几时扔他到湖里过?”褚夫人秀眉一竖,矢口否认,“老刘,把雁声找来。咱们家规要更新了,我今天就教教他怎么挨打!”
褚雁声完全不知大祸临头,跟着刘叔悠哉游哉进了堂屋,还没站稳就被按在地上。
“干嘛!”褚雁声大惊失色。
“我还没问你在干嘛!”褚夫人抽出一支马鞭,义正词严,“把小枢丢进湖里,游泳是这么学的吗?”
褚雁声平白蒙冤,“你之前明明就是这么教我的!”
大公子虽然做事胡闹,犯了错却从不抵赖。褚夫人仔细回忆了一下,惊觉自己好像确实干过这事,连忙话头一转,面不改色道,“你几岁?小枢几岁?你学游泳的时候都已经……嗯……多大来着?”
“四岁!”褚雁声铁骨铮铮地答道,不忘扭头冲吓呆了的李枢做个鬼脸。
“……”失策了!还好褚夫人有大智慧,“你才四岁,自然学东西快些!小枢已经六岁了,如何能跟你一样?万一出了事,你下去跟人父母交代么!”
褚雁声百口莫辩,沉冤难雪,只得闭了嘴,低头任打。
当晚,褚雁声趴在床上,心里无限凄凉。短短几日连输三阵,他正百无聊赖地琢磨,回头要怎么样才能让陆明时消气,忽然听到笃笃笃的一阵敲门声。
来的竟然是陆明时。他端着一只方盒,绷着张脸走到床边,一言不发地撩开褚雁声背上衣服,开始给人上药。
褚雁声紧急准备的一大堆甜言蜜语都没用上,忽然得到这样的待遇,实在受宠若惊。他一扭身,拉住陆明时的手腕,“明时,你不生气了?”
陆明时瞪了他一眼,又不好再拉下脸来,只能任他拉着。
褚雁声蹬鼻子上脸,立刻得意起来,“我就知道陆老爷秉公断案、明察秋毫,见不得我受这千古奇冤!”
陆明时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玩就玩,少做些要命的事,也不至于你娘这么打你。”
“我娘自己做的还少吗?”褚雁声惊讶道。
这人根本毫无悔改之心,陆明时叹了口气,把药瓶收起来,“不管扔人下湖,还是引刀自伤,总之是你不对。老实躺几天吧,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别想下床了。”
“哥?”李枢探头探脑进了屋,犹犹豫豫挪到床边,小声问道,“我今天是不是说错话了?你是因为我挨打的吗?”
“不关你事,”褚雁声脱口而出。他眼珠忽而转了一圈,又补充道,“虽然是我娘恃权凌弱在先,但这顿打确是为你挨的,过两天你再跟我去白沙堤,我上次看到湖里的莲蓬快熟了,下次我们划船进去,多摘些来吃。”
划船?李枢听得一哆嗦,他现在想到那故事就怕,总觉得这人又要教他游泳了。
“你少说几句吧!”陆明时看不下去了,“小枢别理他,回头我教你游泳。学会之前,都不许跟他单独去湖边。”
褚雁声犹不死心,“有这么害怕吗?其实多试几次就好了。”
当然害怕!还多试几次?只是回忆了一下,那股窒息的感觉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
又湿又冷的湖水压在身上,骨头像断了一样疼。李枢忽然觉得有点迷茫,明明是呛了水,为什么会骨头疼呢?然而脑子好像也不太听使唤,他浑浑噩噩想了一会,终于放弃了。
噼啪——
一颗火星炸开,在静谧中格外刺耳。
“着火了吗?”李枢全身猛挣一下,猝然从睡梦中惊醒,连人带被滚下了床。全身都让冷汗湿透了,眼前还在天旋地转,有东西硌在胸口,他慌忙伸手撑住,伏在上面喘息了一会儿,视线渐渐清明。
这是相州城外的一座破庙,李枢已经在这里躺了三天。他身有疫病,没法进城,更没法投宿,便在这破庙中对付。
每天睡睡醒醒,恍惚间,知道褚雁声卖掉了一匹黑马,只留下将军,换得的几两银子都拿去寻医问药。然而城中大夫听说有死人疫,都不肯来,只煎了药让褚雁声每日带回来喂他喝下去,总也不见好。
硌在胸口的不是别的,那是前院拆下的门板,也是李枢的床。这天一早褚雁声就出了门,眼看天都黑了还没回来,角落里的柴堆也要燃尽了,明明灭灭地忽闪着,李枢有点心慌,努力撑起身子,向门边挪了两步。
往日不会这么晚的,难道是遇上了什么?
刚挪到门口,一阵马蹄声戛然止步,有人飞纵下马,金属撞击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骑兵的甲胄。这里怎么会有军队?李枢万分戒备地抬起头,脑袋发晕,强撑着扶住门框。他怎么也没想到,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张熟悉的脸。
“伯父?”
褚巡大步走来,一把扶起李枢,“你怎么在这?雁声呢?”
“雁声哥一早就出了门,我怕有意外正想找他。”
身后两支小队鱼贯而入,尽皆身披安肃军的轻甲,那熟悉的轻甲给了李枢莫大的安慰,他眼眶发酸,强撑多日的精神终于彻底松了下来,任由自己倒进褚巡怀里,一个久违的念头从心底升起——回家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