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天,太阳很烈。
凌无书来到了离海最近的南池市。
他摇下车窗,望着被落日染红的海,任风将碎发掀起。海面偶有几只海鸥盘旋。汽车则安静地行驶着,公路向前延伸着描摹海的轮廓。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在这属于夏天的热气里植物仿佛都在大口呼吸。凌无书被这温和的炽热融化了躯体,轻若柳絮的思绪不断在海面沉浮,直到一声鸣笛将其截获。
汽车停在一段斜坡公路上。他转回头,但妈妈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一阵明朗的大笑顺着未来得及彻底闭合的车门涌进。
凌无书挪动身子坐到妈妈离开的地方,探头去看。
笑声来自一群和他差不多身量的孩子,他们围聚在一排建筑前的草丛里,趴着跪着,还有的双手叉腰,忘情地歪头,就是不知在做什么。
他们都有着红润的脸庞和明锐的双目,穿着简单T恤,最常见的则是蓝白条纹水手领,配着不同颜色的牛仔短裤。
凌无书看得很认真。可忽然起了一阵风,孩子们近旁的草便摇曳起来,半掩着他们身体的同时,也模糊了凌无书的视线。
凌无书不自觉地向后仰头,正好一个孩子被同伴勾着脖子摔倒,给紧密的包围圈留出了一个豁口。凌无书双眉一扬,心微微提起,刚要看清被围在中间的是什么,就被叫下了车。
他有些失落,但也没再做什么,只略微抬眼扫了眼窗外——毫无疑问,这就是新家所在的地方。
他一手抱着长长的粉红豹玩偶,一手拉着小小行李箱。父母走在前面,他在中间,后面跟着帮忙搬东西的司机叔叔。四人自发排成一行直线,蚂蚁搬家似的朝公路岔口深处走。
新家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离公路和海很近的建筑群,与凌无书以前生活的地方很不同:不高,独栋,有着红色瓦片屋顶,墙壁是灰白砖块纹路,嵌进其中的窗是开扇,刷着不同颜色的窗棂。
建筑每四户一列,排得很整齐,列与列之间隔了很宽的巷,巷子墙壁贴着赵钱孙李开锁告示,底下的排水沟前则摆满土陶花盆,花骨朵儿被晒得歪在一旁。
凌无书跟在父母身后,视线则一直落在那群孩子身上。
走得近了看得出他们其实都还很小,约莫三四年级。但凌无书今年已经十三,就要读初中。
行李箱碾过小砂石的声音骨碌碌的,不少孩子机敏地抬头看向他,见事不关己,后又迅速地收回了视线。
这时凌无书才得以看清被围在正中的人的真面目。是个帅气的男孩,穿着夺目的橘粉色短袖,趴在地上,露出半张光洁的脸,眉目生动。
他一手撑地,兰花螳螂般俯着身子,另只手则紧捏一颗火红弹珠,在众人注视里慢慢眯起一只眼,压下拇指对准弹坑弹去。
弹珠带上同主人一样豪恨的气势,如一发箭蹿出,劈啪几声撞飞了挡道上的弹珠,直直冲向弹坑。
凌无书就在弹坑附近,他放慢脚步,不由得看呆了。
“书书,愣着干嘛?”
是妈妈在催促。
凌无书匆忙间对上那人澄澈的眼,拉起行李就朝前赶去。
可他走得急,一脚踩上什么身子就朝前冲去。凌无书来不及控制自己,在翻天覆地的心跳中只能死死抱紧怀里的东西。
身体砸地后第一个想法是,可算停下了。但意料之外的是,他的脸仍在惯性作用下朝地面俯冲。
见势凌无书只好闭眼,紧接着下颌便传来剧痛,震得他脸骨快要散架,肉都是麻的。
凌无书忍疼翻坐起来,低头看掌心连皮都没破,庆幸时再伸手一摸火烧般的下巴。一时没收住力,手指瞬间撑开皮肉。
那触感令他心惊,感觉再用点力皮肉都能被剥下来,不用看都知他下巴一定破了很大一道口。
妈妈踩着高跟鞋的声音很响,凌无书低头瞧着碰过伤口的手指,夕阳下血色都淡了几分。
穿橘粉衣服的男孩儿也走了过来,凌无书听到动静看过去,才发现他个子很高,长相也快脱稚气,有点青葱少年的影子。
凌无书见他视线一直扫着地面,便默默将手往地下一撑,按住那颗被行李箱挡住的弹珠。做完这些后,凌无书很自然地转头看向面色焦急的妈妈。
“有没有伤到哪里?”云飞渺见凌无书伸着的手指上带血,双手连忙捧住儿子雪白的脸蛋,在看到伤势时眉就皱了起来,“怎么摔这么狠啊?”
她回头看向朝这边走来的丈夫,松开凌无书,起身让出位置:“他需要纸巾,我去找找附近有没有医馆。”
“嗯。”凌成洲朝凌无书走几步,在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块方形纸巾,语气平静,“站起来,坐地上像什么话。”
在行李箱附近找弹珠的男孩儿抬头,声音清亮:“阿姨,附近没有医馆,但我家有医生,你要去吗?”
这时凌无书已经站了起来。
他没接纸巾,而是先把行李箱扶起,将沾了灰的粉红豹横卧在箱子上,收手后用目光检查了下,再不放心地将它长腿绕上行李箱推杆。
做完一切后,他心还是有些忐忑,直到抬头见父亲波澜不惊的神色里隐约露出赞许,才松下口气,伸手接过纸巾潦草地垫住下巴。
云飞渺停下脚步,看向那浑身是灰的男孩儿:“真的?那麻烦你可以带我们去一趟吗?”
“当然,跟我来。”男孩儿拍拍膝盖处的灰,顺手就推走了凌无书的行李箱,回头对那群孩子道,“火龙不见了,你们帮我找找,我带他回去后再过来。”
那群孩子应了几声。男孩儿回头对凌无书一笑:“这不好意思了,我火龙没打中坑倒是打中了你。”
凌无书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只觉这人讲话时表情生动得很不同寻常。
“如果不知道说什么的话,可以夸我帅。”男孩儿将被汗打湿的额前碎发往上一抓,露出光洁的额头——明显和他那被灰尘铺满的脸是两个颜色,“我喜欢别人夸我帅。”
“阿姨,4号就是你们家吗?”男孩儿说完也不等凌无书回答,就看向了前方穿长裙的云飞渺,“那我们是邻居哦,我家是8号,就在你们对面。”
云飞渺有些惊,回头将男孩儿看得仔细了些:“那你是单老师的儿子?”
见被认出,男孩儿歪头一笑:“对,我叫单衾文,是这片地方的孩子老大。”
云飞渺也笑出来:“我以前在这边念初中,是单老师的学生。”
“哇?”单衾文微睁大眼,“那是多久的事,教初中的老单?”
单衾文说话像小大人,云飞渺被他的活泼明朗逗得笑就没淡过:“是啊,单老师以前在乡下当初中老师,后来村小减量,他才回南池高中教书的。”
“然后就遇见了我妈。”单衾文笑着带大家朝巷子深处走。
过了三户人家后,单衾文握着行李箱的手一松,又埋头拍了拍胸膛处的灰尘,才朝小坝跑去:“挂号!挂号!懒虫起床!有小孩儿受伤了!”
“叫谁懒虫呢。”大开的门内走出一高挑男子,穿着衬衣,体格单薄,展臂便将单衾文的脖子钩住。
“唉,你来正好。”单衾文个子不矮,差不多有了一米六五。他轻松推掉男子卡在自己喉咙的小臂,拉过身后凌无书,双手捏着那细弱的肩膀往前一送。
凌无书这才发现自己堪堪比过单衾文耳垂。
被叫做小叔的人看着凌无书,俯身轻抬起他下巴,勘察着伤口:“在公路上摔的?”
“草丛那段。”单衾文替凌无书答了,“他踩到了我的弹珠。”
男人轻握着凌无书的肩膀,将他往屋里面带:“去把药箱拿出来。”
单衾文却摇头,后退几步朝楼上喊:“爸——帮小叔拿医药箱——”
见没人回应,他又喊道:“爸——”
“……小点声,小点声,下来了!”
楼上传来一道慢腾腾的声音,凌无书下意识抬头去,但姜黄窗棱裹着的玻璃后除了淡蓝轻纱便再无他物。
等收回视线,单衾文就只留给了他一个利落的背影,他离去的方向落日红得艳。凌无书迎着光眯了眯眼。
跟单衾文小叔进去后,凌无书观赏起他们家客厅。装修恬淡秀雅,主色调是浅绿,家具选用得也考究,各自都有值得体味一番的设计,但放置一起又清爽协调不过分眼花缭乱。
再细看,不同款的大小桌柜上都齐整地摆放着生活用具,一旁还置着几件精巧玲珑的手工艺纪念品。
而凌无书尤为喜爱的,是开扇窗前的梨花木餐桌。清明却不过分醒目的桌布在夕阳下已足够轻盈,但房主人似还觉得不够,给餐桌中央的冰纹琉璃花瓶里又插了几支浅蓝无尽夏,迎着从窗户灌进的风微微晃动,朦胧得像一部文艺电影。
在凌无书默不作声的艳羡间,单衾文小叔已经将他安置在软沙发上。他蹲在面前,拿起茶几上的银色长柄手电,再次检查伤口:“想缝针吗?”
凌无书想了想:“不知道。”
小叔关了手电,无奈道:“怎么会有不知道,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如果不缝针呢。”
“不缝针的话,你可能接下来两天都不能说话,但好处是不留针眼,你年纪还小。”
说话间,一个白色医药箱落在旁。
凌无书顺着提药箱的那只胳膊抬头,看见了一位鼻梁上架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皮肤白白,瘦瘦高高,穿着浅绿翻领衬衫,面容和善还带着书卷气,想必就是单老师。
单老师明亮的眼从半框眼镜上方露出,带着纯粹的欣赏,对凌无书点头:“别缝了,这么个俊脸缝了留疤谁舍得。”
小叔却没这么草率,他看向门口:“你爸妈怎么没进来。”
“他们忙着搬家。”凌无书看向单老师,认真问,“如果单卿文摔倒了,他会缝针吗?”
单老师听完后,忙露出别提他的神情,直摇头:“他,他做梦都想给额头上磕道疤缝几针当二郎神。”
凌无书没忍住轻叹:“啊。”
“别学他,浑牛一个。”单老师一手撑着膝盖,一手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像讲述什么秘辛,“这儿,脑子没跟上个子。”
当时的凌无书没听懂这句,只沉浸在对单家父子亲密关系的惊讶中。
最后他还是没缝针,只用盐水冲洗了伤口,包了药用绷带合拢。
大概十分钟就完成了这一切,而凌无书只需坐着,等会儿和单知礼一起去医院打破伤风。
单知礼收拾得不算快,等他们走时,正巧云飞渺安顿下来,提着礼品盒从对面朝单家走去。云飞渺同儿子对视片刻,抬头看向单知礼:“请问我儿子伤口好了吗?”
单知礼点头:“嗯,我带他去医院打破伤风。”
“太谢谢了,单医生。”
“不客气。”
云飞渺又看向了凌无书,叮嘱:“书书,要讲礼貌,不要不理叔叔。”
凌无书原本想指指自己下巴,示意包扎后不能说话,但随即便想,哪怕自己是个哑巴妈妈都会这样叮嘱,便按住了手,乖巧点头。
两人告别后,凌无书跟着单知礼朝巷外的公路走。这时太阳还没落下海平线,但光柔和了许多,铺天盖地垂下,照亮了斜坡下悠长的环海公路。
方才喧闹的草丛附近已没了人影,单衾文可能去其他地方玩了。
凌无书这么想着,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公路栏杆上的单衾文。
他身子悬在火红的落日正中,一手倒扣着栏杆,一脚曲起,背则靠着橙黄色的转弯公路牌杆,笑着和身边几个朋友说什么。
原来他不趴在地上打弹珠还可以更潇洒。
“单衾文!”
凌无书受惊,忙侧头看向说话的单知礼。
“你命跟着你是享福还是等灾?”
单衾文也回头,倒不像把单知礼的警戒放心上的样子,只是低头又同朋友说了句什么。
朋友忙去看单知礼。凌无书又侧头看了,除了突突直跳的额角,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这一看,等所有人再回头时单衾文已没了踪迹,就像融进了太阳一样。
那些小孩儿忙撑着栏杆,朝下探头看去。其中一个惊呼:“这么高,老大真跳下去了!”
“你跳不跳?”
“不,我不敢。”
“我也不敢,那我们回家吃饭,别等他了,火龙没找到他待会儿发脾气。”
凌无书听了,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掌心那颗火红色玻璃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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