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三年 一月一日 暴雨转晴
在很久以前,或许是在你卧室的窗台前,我读到了拜伦的一首诗。
当时一切尚未发生,我读了很久也未理解,只有一种朦胧的悲伤笼罩在心头。
请不必,对我微笑
我双眉紧锁,再也无法回应分毫;
愿天神庇佑你不再哭泣——
落泪也只是徒劳。
你问我,是何等隐秘悲伤让我承受,
侵蚀了我的青春和快乐?
你何苦劳心费神地来探求,
剧痛下你无力解救的灾厄。
不缘于爱,不由于恨,
也不是满心渴求的荣誉已逝。
使我厌恨我当下的处境,
并逃离我所珍视的曾经。
而是一种快要将我淹没的倦意
来自所见所闻,甚至我所经历的一切,
世间的美好已无法带来愉悦,
就连你双眸也再难令我着迷。
……
TO Inez
在看到这张纸时,单衾文有些不知所措。
他握着纸页的手不住颤抖,在为即将接近什么而激动,又在为冥冥之间错过什么而感到淡淡的哀愁。无数回忆千丝万缕如渔网般将他从模糊的海底打捞起来,破海而出的那一刻,他赫然看到那抹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身影。
单衾文低头看着被阳光照亮的纸页,字迹挺拔娟秀,却因时过境迁而变得脆弱古朴。
距凌无书离开已过去三年,现在是初三暑假,他如愿考上了海曙中学。
在南塘湾很多人久远的记忆里,凌无书还是那个温和有礼的好孩子,长得漂亮,平常话也不多,很少有人看到他的身影。他们家虽不热情但安分守己,未被邻里称赞但也从未出过丑闻。这种家庭做邻居很不错,但对热闹惯了的南塘湾住民来说,其实还是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但不近人情也没什么,毕竟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全家都搬走了。
四号住宅住进了新居民,是很爱热闹的一家五口,家中有个总是气哄哄的奶奶,有个马上要升高一的男生,和他更小一点的弟弟一起,住在凌无书曾住过的卧室。
两兄弟每天一放学就打架斗嘴,性格火爆的母亲有时会拿晾衣架打他们,那一大一小都大叫着跑出来,在南塘湾胡乱蹿着喊叔叔婶婶救命,被点到名字的忍俊不禁,站着看热闹的也大笑,整个街区都因此显得热闹。
比起曾经阴沉沉的凌无书一家,南塘湾的所有人似乎都更喜爱这欢喜冤家般的五口,平日里丰收的瓜果或者从老家带来的鱼干,都会往他们家里送。而那个叫孙子彬的男生也凭借着自来熟的性格同单衾文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这三年里单衾文很少提到凌无书,但他时常会站露台上,望着那半扇明显要新一些窗户发呆很久。
他很多事都没想通,凌无书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他的世界里,除了那些未曾挑明甚至双方都没明确的情谊,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初三那个新年,他在厨房里洗碗,樊宫羽进厨房拿喝牛奶的杯子时,发现了他偷偷在哭。樊宫羽便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当时心里很难受,跟她说:“妈妈,我好像喜欢凌无书。”
樊宫羽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妈妈也喜欢书书啊。”
他说:“不一样,是那种喜欢。”
樊宫羽沉默很久,随后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她说:“妈妈很高兴你把这些同妈妈说,说实话,妈妈有些吃惊,但细想了又觉得不那么意外,你可能自己都没发觉,你从第一天见到书书开始就有些兴奋,但当时你没多关注他我也没留意。可是现在书书已经走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让他快乐的地方,他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而且依妈妈这个过来人看,你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久,就算以后有机会碰见也再难像以前了。”
“书书他比你大,比你懂事早,想的事情也比你多,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还喜欢书书的话,也不要太冒昧而把书书吓到,我觉得书书那样的人很大概率不会喜欢你,更别说你是一个男孩子,你的喜欢会让他很难办,会让双方家里很难办……不过现在你也不要太难过,你才多大呢,也不用觉得什么都不可能,说不定有一天,你又遇见了一个心仪的人,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很喜欢书书……嗯,好了不说了,开心点,我出去倒牛奶。”
樊宫羽从来不太会安慰人,单衾文听完更难过,他低头洗着碗,在樊宫羽走出去后,用衣袖遮住眼,低声哽咽:“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在孙子彬一家搬进来时,单衾文其实假借帮忙的名号进去过一趟,但凌无书的东西收得很干净,什么都没留给他。
这个暑假他来到孙子彬的卧室也纯属偶然。
孙子彬被父母勒令留在家里给弟弟补英语,他难以忍受囚禁之苦,苦苦哀求单衾文来卧室陪他一起打游戏。
单衾文正好没事,便答应了。他跟着孙子彬走进这间卧室,视线流连,试图在这里找到一些熟悉痕迹。但其实就连墙纸也焕然一新,胡乱摆放的书箱还毫不客气地挡道,让他被绊了一跤。
小腿骨磕在床沿,发出的动静不小。孙子彬连忙回头问他怎么了,那关切的神情让他从恍惚中惊醒。
原来他所眷恋的曾经真的已经过去。
只有他毫无长进,还被困在那个短促的夏里。
他摇头,说没事,昏昏沉沉走到椅子前,却在桌上发现了这张纸。直觉告诉他是凌无书留下来的东西,他勉强镇定下来,转身准备去问孙子彬。
孙子彬见了,瞬间就变得哀愁,还叹了口气:“上次你不是问我能不能联系到这套房子的上一任主人吗?我妈说她有房主微信,不久前房主在朋友圈里发讣告说她儿子死了。”
单衾文心里那点隐秘躁动瞬间熄灭,他手撑住桌面,喉结滚动着不可置信:“你说谁死了?”
孙子彬被单衾文的变化吓得后退了一步,结巴道:“还……还能是谁啊,就是她的儿子啊,好像叫……”
“闭嘴。”单衾文说得匆忙,按住额角,找到椅子坐下来,“我肯定是在做梦。”
孙子彬见他肩膀在颤抖,明明要失控了,手却未将纸页弄皱分毫。可想而知这是对他极其重要的朋友,孙子彬看不下去,便想把手机拿过来再确认一下。
但单衾文叫住了他,回过头,双目通红:“你……别走,把话说清楚。”
孙子彬还是第一次见单衾文如此失态,他点头,捞过床上手机,在相册里翻了一会儿,低头念叨:“就是爱子凌无书啊,于公元二〇一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去世,死因是和朋友一起跳崖自杀,享年十七,还是虚岁……”说到这儿孙子彬抬起头,犹豫道,“还要听下去么……他明天火化。”
单衾文怔在原地,瞳孔暗淡无光,像失了魂般,不住摇头呢喃:“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信!”
说完,他有些慌乱地夺过孙子彬的手机,心里抱着的最后一点期待却在看到那张黑白照时彻底破灭。
凌无书已经长成了一个气质凌冽的少年,还是留着略卷的狼尾发,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眼满是夹杂着些许忧郁的不耐烦。他薄唇紧抿,五官因黑白而显得性感。
单衾文瞬间一口气喘不起来,他翻出自己手机,将费尽心思从裴常宜手上要到的电话号码输进去后,又面色惨白望着迟迟不敢拨通。
孙子彬低声说:“你还好吧……”
“不好。”单衾文声音低哑,颤抖着手指按下拨号键后,急忙将手机挂耳边。
凌无书要是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
单衾文心脏一股一股地绞痛,满心焦灼等了很久,才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冷淡的“喂”。
他用力咽了咽喉咙,勉强发出还算镇定的声音:“你是……凌无书的朋友?”
对面沉默了一下:“是。”
这回答让单衾文下沉的心彻底坠地,可坠地后却还在跳动着告诉他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单衾文不知该怎么说,但他现在好想哭。这念头一出,声音就再难抑制住哽咽。
“凌……凌无书……死了吗?”
那边似乎轻抽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单衾文,我就是凌无书。”
那点未泯灭的期待成为狂喜,单衾文头脑一热猛地站起来,却因腿软朝后晃了一下。
椅子发出尖锐啼叫。
他撑住椅背站稳,可手机又啪地摔地上,裂成两半,手机壳那一半翻着,露出一张纤秀少年的照片。
单衾文双目一震,清醒了些,忙将手机和照片捡起来,迫切地贴耳边。
听着对面那人缓慢的呼吸,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明明有满腹情绪却一个也难以启齿。
最后他抑住兴奋,用劫后余生的语气道:“我以为你死了。”
凌无书在那边沉默几秒,冷声道:“那你就当我死了。”
单衾文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嘟嘟”两声,凌无书竟挂了他电话。他立马回拨,可再接通又不知怎么开口,他们之间仿佛已被这几年的阴晴雨磨得生了锈。
这次单衾文很久没说话,凌无书也没有挂断,两人沉默着,单衾文忽然笑了一声,没话找话:“你的遗照好性感啊。”
孙子彬瞪大了眼。
“那不是我遗照。”凌无书语气平静。
单衾文抿嘴笑了一下,但这个举动还是难以掩饰他听到这冷漠语气的难过。他反手撑着书桌,轻靠了上去,用一种熟稔且懒散的语气说:“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你当初离开了怎么也不和我说?”
凌无书那边又顿一下,随后道:“你哪儿来的我联系方式。”
单衾文手指收紧,在思考到回答时,心脏一滞,随后疯狂跳了起来。他含糊地笑了几声,理所当然地道:“找我情敌要的啊。”
单衾文忐忑得都要将孙子彬书桌上贴的单词表扣下来了。
凌无书这次隔很久才说话:“裴常宜和你一个高中?”
单衾文松了口气,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那单词表彻底撕下:“看来这几年我情敌也不怎么样。”
凌无书语气有些冷:“他叫裴常宜,不是你情敌。”
“你维护他啊。”单衾文手一顿,站直身体,意识到语气有些硬,便缓和了一些,“我又不知道他叫裴常宜,凶我干什么。”
凌无书陡然加重的呼吸声尤为清晰,单衾文以为他生气了,没表情地偏头看窗外,语气听上去有些郁闷:“维护他就维护他吧……”
凌无书在那边叹出一口冷气:“行了,挂了,没事别打过来。”
“不要。”单衾文拒绝得干脆,“我想见你。”
“还这么不要脸,我以为你这三年已经有了长进。”
凌无书如冰的语气刺得单衾文受伤地皱起眉,他握着手机良久,才有力气软下声音:“能不能不要凶我。”
凌无书:“……滚。”
“你过分了,凌无书。”单衾文终于冷脸了。
他很少这样说话,声音冲出喉咙,又爽又痛。但愤怒也只是口上愤怒,话说完,他还是照旧握着手机,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显然,凌无书根本没时间来现身说法,告诉单衾文他在期待什么。
于是一句“挂了”,就轻而易举结束了他们久别重逢的会话。
话音落,忙音响。
单衾文浑身脱力跌回椅子里。得知凌无书没死的激动已去,他这时冷静下来才看清这通电话里凌无书字字句句都是对他的疏离。
若是放在平常,凌无书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会因难以忍受而挂断,绝不可能等到后面伤人绝情的话被说出来。
他焦躁地敲了敲桌面,随后起身,椅子朝后滑去。
凌无书,从来都是这样。打一巴掌,给一颗糖。
这次巴掌已经打了……单衾文自嘲地笑一声,封好手机壳,拿着那张纸,不理会满脸困惑的孙子彬,急匆匆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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