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曙中学晚自习结束是八点半，那时天已经全黑。

南塘湾公路虽隔五米一路灯，但近十年过去电路已老化，不是变暗就是彻底熄灭，夜间骑行便有不少潜在危险。

因此单衾文和其余顺路同学的自行车前都装了一个大瓦数探照灯，同一家店的老板接手的，工艺不错，还说介绍新同学来给他们打八折。

单衾文不要八折，只要老板给他的车灯修得炫酷。

他其实完全可以和家里两位老师一起，每天坐公交车上下学，但不知为何，他越长大，就越想和父母保持些距离，甚至在高中又动了一下住校的念头。

但还是让念头只是念头好，毕竟要是住校，他多半会被年级里查寝的老师和班主任给盯上，外加一些跑腿、开教室门的方便事，到时身兼数职，说不定他得把班长给架空了。

教师子女的宿命就是这样。

单衾文想得明白，便另辟蹊径，同父母说，他给自己制定了一套强身健体计划，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就是骑自行车上下学。

他说完，发现无论单老师还是樊老师，都对此毫无异议，只是叮嘱他路上小心。

那时他就明白，家里对他本就不严的管束，放得更松了。不得不说这很适合他。

高二开学第一天，他同还在学校的单老师打过招呼后，便到车棚去解自行车。他到的时候，同路回家的几个外班同学早就倚在车上等他，为首的那位是个天才文科男，爱吹口哨，名字叫高阳。

高阳是通过谭誉同单衾文认识的，一年下来关系处得还行，说话便有些口无遮拦。这次他一见单衾文，就切入正题，问他们班上是不是来了个特有格调的，会唱歌的，长发卷毛男。

单衾文格开他的手，俯身去给自行车开锁：“不认识，别向我打听他。”

“别逗我，哥们，谭誉说他之前见过你们在滨海大道说话，你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

单衾文握着锁，抬眼看着他：“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高阳撇撇嘴，收敛了一些：“也没什么，就是好奇，以前没见过他这种的。”

“阳子就是觉得他帅，一听别人说帅哥还会唱歌，他就更想要交这个朋友了。”

单衾文起身，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也会被他吸引？”

“为什么不。”高阳跨坐在自行车上，“长发，是每个文艺男的梦想，音乐和文学，也是文艺男的标配，这些凌无书同志全都有了，还附赠一张美到发邪，邪到发正的脸，谁看了不迷，男神啊。”

“是么。”单衾文眯了眯眼，有些想把高阳的嘴撕烂。

“那是，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高阳用手拨了两下铃铛，又开始每日例行胡思乱想，“据我所知，文艺男女对配偶的要求往往都是精神共鸣大于外貌性别，你说我要是从今天开始追他，以后有没有可能……”

“闭嘴。”单衾文把自行车弄得哐啷一响，“你要是敢追他，用不着你爹妈动手，第一个砍你的就是我。”

高阳愣了愣，随后缓解气氛般笑了一声：“忽然这么严肃干什么，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关注我的事，难不成你喜欢我？”

单衾文略觉无语。他抬头正要让这个高阳认清地位，便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熟悉女声。

“凌无书你瞧，怪不得他一打铃就走，原来是怕情人等太久了啊。”

这话里满是看热闹的不怀好意，还带着点少女和亲友讲话时的俏皮，明眼人一听就知这全是林临柒的阴谋诡计。

单衾文哪儿能忍，可这次凌无书也在，他生怕被误会，攥紧车把就仓促回了头。

他心猛跳，自乱阵脚，却只对上了一双漠然的眼睛。

那瞬间，他甚至忘了要在林临柒面前维持姿态。

眼睛的主人没接话，单手插兜安静站着，挺拔身形陷在黑暗里，被路灯照得单薄。

这边几个男生都转身看了过来，林临柒的话，让其余男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高阳反应快，一口就否认：“别，做他的地下情人其实挺惨的。”

林临柒微微一笑，抬头看向凌无书：“你觉得呢。”

凌无书闻言，视线在他们脸上横扫而过，在经过单衾文时，略微停顿：“我记得……”

单衾文屏住呼吸认真听，却见凌无书继续平移视线，看向高阳，轻笑了一声。

“学霸说过他从不早恋。”

单衾文看着凌无书，想朝他走近：“我……”

高阳拽住了他：“等等，学霸，从不早恋？你可别跟我说这是你讲给凌无书听的话，高一上学期，可一直都是我年级第一，你哪儿来发言权。”

单衾文听出这高阳孔雀开屏要拉他当垫背，气得一把就甩开了那只手。

“你看，又急。”高阳一拍手，看向凌无书和林临柒，“他初三暑假失恋，高一便跌落神坛，被我后来者居——”

单衾文皱眉打断他，音量有些大：“你是不是有病？”

对上单衾文满是烦躁的眼睛，高阳的谈兴瞬间没了踪迹。

这话由别人说，只是一句玩笑，但现在开口的，是向来都很少释放攻击性的单衾文。高阳察觉他真在生气，便正了颜色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试图去拉单衾文。

单衾文躲开，压着眉，不自在地看了凌无书一眼。

凌无书这次没再注视他，只看着路前方，淡声同林临柒说了一句“走吧”。林临柒点头，跟在凌无书身后，在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高阳和单衾文一眼。

单衾文不爽地把车朝前推，推着又退回来，双目紧盯高阳：“凌无书这个人回了南池，就是我的，我不管你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你要是敢横在我们中间……”他冷笑一声，转了话锋，“靠踩我拉高自己，你好意思吗？”

他说完，长腿一跨，踩上踏板就朝前门开去。

一路上学生虽零散，但留出的通道对自行车而言还是太窄了，单衾文弓身，握着龙头，灵巧地左右拐弯，逐渐迫近那两道人影。

在靠近两人时，林临柒低低的说话声从前方漏了些来。

“我……刚才完全可以和他……说开，他就是……喜欢就要好好在一起，我……”

林临柒的话混作一团，又在关键处断开，单衾文听得难受，一用力便踩快了节奏。那感觉推着他的情绪往上走，驰过二人身侧时他下意识侧头，措不及防对上了凌无书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凌无书很明显顿了一下，但话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没必要打扰他。”

凌无书说得简单，但单衾文一直到开出校门外，才逐渐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没必要打扰我？还是没必要……打扰那个商业精英？”单衾文失神说着，忽然听到一阵刺耳喇叭声，他双眼被车灯一刺，迅速回神，看到自己快要和一辆轿车撞上。

他手臂施力，连忙大拐弯。但惯性太大，自行车竟要横而甩出。

轮胎刺啦一声锐响，单衾文左脚踩地，将自行车凌空抬起，才堪堪躲过那辆飞驰而过的轿车。

“你今天很倒霉。”站在一旁的裴常宜朝他走近，手指了指才修没多久的红绿灯，“闯红灯的车，偏偏就遇见不看路的你。”

单衾文将车架在一旁，俯身捡起掉地上的钥匙。塞裤兜后他抬眼，沉沉看着裴常宜：“你别跟我说你是来找凌无书的。”

“白月光回国，我为什么不能找。”裴常宜打量着单衾文的脸色，笑了一下，“怎么，小孩儿四年过去毫无长进，在他那里碰钉子了，就又要朝我发火？你觉不觉得你这样，很像在默默把我和他绑成……一对？”

单衾文曾偷偷练习过，在面对裴常宜这类人时，保持风度，用绵里藏针的话进行回击。但是，不行！他攒了整整一天的坏情绪，正迫不及待要从体面皮囊下怒冲出去。

可裴常宜笑盈盈的表情，仿佛就是在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反应。

单衾文在心底冷笑一声，摆正自行车，目不斜视朝前驰去。

在掠过裴常宜时，他撂下一句话。他说：“你可真把你自己太当回事。”

你可真把你自己太当回事。

这话，单衾文以前没说过，但初次尝试他很满意，因为这很像目空一切的主角遇到反派时会说的帅气台词。裴常宜听后表情如何，他没兴趣去看，他只用知道他自己把话说出来，心里舒坦就行。

自行车停过几个车流不息的红灯，穿过几条霓虹夜摊美食街，还掠过不少三五成群结伴散步的老人。一路上繁华喧嚣，直到玻璃台才稍有隐退。

月色在寂静时才显清晰，单衾文驶上环海公路，加快了行车速度，在银光下吹着湿润的风。

比起港岛被光带染色的海面，单衾文还是更喜欢自己家的海，辽阔，寂静，安宁，更重要的是，这条路上他曾和凌无书同行。

抛开一切不谈，至少，凌无书回来了。

他该知足，不是吗。

单衾文吹着风，慢慢消化着情绪。在快要到家的时候，公路后传来自行车齿带转动的声响。他略微垂下视线，看着地面暖黄色灯影，便知是高阳来了。

他捏住刹车，长腿踩地，坐稳后回头去看来人。

高阳停下，神情少了点往日的张扬，认真望着他：“那个，单衾文，今天的事是我不对。”

单衾文没说话。

“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主要是我不知道……我看你没有很在乎成绩，我才把那些事拿出来说的，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这个行为本身就不对……真的挺抱歉的，兄弟。”

单衾文也只气当时，他看着视野尽头的海，扫了两下铃。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步三回头吗？”

“什么？”高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单衾文将胳膊压在龙头上，侧望着高阳：“我喜欢凌无书，你知道吗，我爱他。”

高阳张了下嘴，但没说出话。

“我没开玩笑。”单衾文看着高阳，“所以我今天会生气，我不喜欢你在我珍视的人面前，揭我的老底，而只为了和你感兴趣的人搭上话题。”

“抱歉。”高阳低了下头，接着又打量了一下单衾文的脸，“你没在骗我吧，你之前说的那些话。”

“没有。”单衾文见他有点怀疑，便又道，“我其实说得很明白，我妈也知道我喜欢凌无书这件事，也许我爸也知道，我不清楚，他们很纵容我，但我明白他们没对这件事明确表态，就代表目前还不能接受。”

高阳低声说：“其实，我也一时难接受，你不像是我了解过的那些同性恋艺术家。”高阳又打量了单衾文一眼，忽然又想到什么，面带愧色，“抱歉，我不该总把这些挂在嘴边，好像它是什么文艺潮流，轻飘飘的三个字也许很重，我太草率了。但……我真的很惊，这太突然了，单衾文，你不像是会喜欢男生的那种人。”

“我不像？可你觉得我怎么才像，喜欢凌无书又不会让我多特别，反而偶尔让我更平凡普通，看不出才是人之常情……”单衾文略微蹙眉，低声说了一句，“难道非要我把凌无书照片挂书包上，才看得出我喜欢他吗。”

“我没别的意思。”高阳说得坦率，“我就是很惊，单衾文，你这么自信骄傲，竟然会喜欢上一个毋庸置疑，同样会被世界簇拥的人。”

单衾文有点不想听高阳讲话了，但不知为何，他今天又想要，来个人听听他从来都无处可说的感情。但这想法，又让单衾文觉得不太好，毕竟他和凌无书之间的事，别人怎么能明白呢。

“高阳。”于是他慢慢讲，“我喜欢凌无书，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算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也会喜欢他。”

“我爱他，高阳，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