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信之抬手，又是一杯饮尽，“那么这段时间以来你过得还好吗？”
初茵平淡一笑，“至少比之前要好上十倍！他们不再肆意篡改我的记忆，这让我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梳理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年一梦，如今大梦初醒，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总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曾经也有过‘要不然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一辈子算了’的想法，可是已经醒来的自己却决不允许我再次退避。”
“当我醒来了，就不会再继续过去的错误。”
“我不想再活在用谎言编织的世界中，也不用再活在别人的期待中。”
“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再取悦那些我原本并不在意的人，这让我有了更多的精力去思考自己的人生。”
“与此同时，我也不再因为害怕而软弱。”
“这让我感到十分的幸运。”
“因为遇见了你明光仙尊，我的人生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它开始朝着我想要去的方向发展。”
“尽管前路未知，但至少我仍旧怀揣希望。”
“我宁愿要清醒的痛苦，也不要混沌的快乐。”
“没有人愿意生活在用虚幻构筑的假象中。”
轩辕信之闻言颇感欣慰，“那么你放下了吗？”
初茵摇头，“怎么可能完全放下，只是接受了现实。”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七年前自戕的举动心中挂怀，那么今日我也可以坦白告诉你。”
“那是因为我第一次想起独孤承烨曾经封印我的记忆。”
“你听过‘饮糙亦醉局’吗？”
轩辕信之摇头，“不曾听闻。”
初茵笑了，“那么接下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话说古时有个山村，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大多穷困潦倒，后来有一位猎户带着自己的妻儿搬到了这个村子里。”
“猎人本身射术精湛，身手矫健，每每进山打猎必定满载而归。”
“生活在这座山村的居民们都十分友善，这里民风淳朴，大家互帮互助。”
“渐渐的，猎人也开始带着同村的人进山打猎，还带着他们一起做生意。就这样，居民们也开始慢慢富裕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这里引来了山贼侵袭。他们一路烧杀抢掠，挨家挨户的搜刮居民的财物。”
“当这伙山贼踢开猎户家的房门时，他们一家人正好在吃饭。”
“山贼头子一眼就看中了猎户貌美的妻子，想要一逞色心，图谋不轨。”
“哪知就在这伙贼人步步逼近之际，猎人突然一头歪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任由这伙贼人侮辱了他的妻子。”
“当这伙山贼洗劫家中的财物时，猎人的儿子啼哭不止，贼人见状手起刀落，瞬间孩子也没了性命。”
“而村镇上的居民见此情景也纷纷掩门闭户，没有一人出手援助。”
“就这样，这伙山贼毫发未损，满载而归。”
“后来，猎户的妻子在村子的水井中投入了剧毒，村镇上大半的居民中毒而亡。”
“最终，猎人的妻子纵火焚屋，与身为猎人的丈夫一同葬身火海。”
“因为只有那位妻子才知道，那一日山贼破门而入之际，丈夫明明喝的只是糙米汤，却装醉倒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遭人践踏，儿子尸首分离。”
“村中曾受过他家恩惠的人家不计其数，却偏偏冷眼旁观，事后还要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埋怨是猎户一家召来了山贼，说一些风凉话。”
“这也让那位原本柔弱无力的女人走上了一条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的绝路。”
“这就是《饮糙亦醉局》，人心经不起考验。”
“不要对你身边任何人抱有期待。”
“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故事，和我七年前从梦中陡然醒转的体会有着相同的交叠。”
“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孩子。”
初茵话音落下，良久，酒坞中一片静谧。
从一开始，他们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故事。
可是随着故事平铺直叙的讲述，渐渐的，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个故事中所包含的隐秘真相。
猎人是真醉还是假醉？
喝米酒难道会真醉吗？
猎人身怀绝技，若非心中胆怯，畏惧死亡，当真没有一争之力吗？
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却也比不上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吗？
那些居民明明得了猎户一家的恩惠，发财时一心恭维，遇事时便猢狲散尽，这便是人心吗？
明明是一整个村镇的人，只要他们齐心协力，又怎么可能敌不过区区一伙山贼！可是他们为何都坐视不理！
不仅不管不顾，冷眼旁观，甚至在事后还要对遭受非人折磨的猎户妻子冷嘲热讽！这真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亦或许，他们早就对猎户一家心生嫉妒，因为他们一家猎物打得最多，生意最好，所以才庆幸着他们这户人家倒了大霉？
而猎户妻子最后的做法无疑是大快人心！
可是她又赢了吗？
凉薄自私的丈夫。
死无全尸的孩子。
冷眼旁观的居民。
风言风语的议论。
要遭受怎样的人心向背，世事无情，才算看透人世！
故事中的妻子看透了，却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饮糙亦醉局’中分明全是输家，只有施暴杀人的土匪还在逍遥法外，祸害着不远处的下一个村镇。
只是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这样一位柔弱坚韧的女人，可以在故事的初始就引刀杀敌，宁愿玉碎！
所有人在听完这个故事后都不由静默良久。
就连轩辕信之也在沉默片刻后，方才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口道：“初茵，我不会让你成为故事中的那个女人。”
“啊，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知道’，而不是‘我相信你’。
时至今日，她再也无法向他人随意交付信任。
轩辕信之明了初茵的顾虑，他主动岔开话题道：“你也逛了桃源仙城的一些地方了，你觉得桃源城怎么样？”
初茵抿了一口酒，“桃源城，很不错，它几乎兼具一切理想国的雏形。”
轩辕信之：“只是雏形吗？”
初茵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在我看来是这样。”
轩辕信之来了兴致，“不妨说来听听！”
初茵放下手中的酒杯，“你和我说过，桃源城已经在按照各类任务的难易程度对其进行相应的分级，这样就可以按照炼气、筑基、金丹、元婴修士的不同等级，给修士派发相对应等级的任务，从而减少修士的伤亡。这无疑是一个创举，也是对整个仙门大有裨益的好事！”
“可是修士之间的协同合作仍然存在较大隐患，还有修士们习惯以族群为单位，展开各种活动和任务的现状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
“其实可以考虑建立统一的修士院校，经历过战国洗礼的修士身上无不背负着家族仇恨，可是成长在桃源城创立以来的小一辈孩童，他们在桃源城这个和平的乐园中无疑度过了一段欢乐的童年时光。”
“那么桃源仙城完全可以拟建修士院校，将不同家族的年轻修士汇聚到一起，经过专业培养后，按照他们各自擅长的领域和方向，合理划分小队，再派遣经验丰富的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作为他们的带队师长，帮助他们循序渐进地度过初级阶段，降低年轻修士的折损率，从而大幅度提高他们的生存率和成材率。”
“我想这样对桃源仙城的未来发展同样有利。”
“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会助力桃源仙城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而层出不穷的天才修士也会保证，有朝一日，就算仙城老一辈的强大修士年迈逝去，桃源城也依旧能够在接下来的大国争端中立于不败之地。”
“明光仙尊，你觉得呢？”
轩辕信之一脸认同到，“你的想法和谦之的一样，他也曾和我提过类似的概念，但只是一个雏形，并没有你描绘的这么长远。那么你认为应该怎样解决当前仙门修士以家族为重的困境呢？”
初茵若有所思道：“可以成立特殊部队，当作暗卫培养，面向桃源城所有修士家族招手队员，但入选后必须身份保密，平时统一制服、面具，队员的真实信息只有负责统领这支队伍的暗卫司长和仙尊本人才能知晓，负责执行一切机密任务。日积月累，还可以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忠于仙尊的亲信队伍，也可以在其中筛选实干能人，供职于各部，由仙尊统率，令行禁止，无所不从。”
“好主意！”轩辕信之抚掌大笑，“谦之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想或许可以再过几年，等一切稳定后再提。当然现在就着手布置也未尝不可！那么，你还有其他想法吗？什么都行！”
轩辕信之只觉得自己挖到了一处宝藏，她的出现给他带来了无穷的惊喜！
初茵也不再有所保留，单凭明光仙尊这些时日来对自己的帮助，她就该直抒己见，“还有文书分类规整，按照涉及的不同部门进行细分，还可以适当放权。身为桃源城仙首，你本不需要事必躬亲，不能把统帅累死，而是应该把每一个人都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你弟弟不是炼器大师吗？那么就可以让他专攻这些领域，比如‘写真纸’、‘真言文书’，上面打上桃源城的独特标志，这样就可以防止底下的人瞒报谎报。”
“还可以随机抽查，每季审查，对于那些并非要案的寻常文件可以定期面向公众，联网审核，比如公开三年前的卷宗等，从而保证公务处理的公开、公正、透明。”
轩辕信之听得津津有味，“还有吗？”
初茵揉了揉混乱的头脑，努力抓住其间一闪而逝的启示，“你们这里有网络吗？”
轩辕信之不解，“什么是网络？”
初茵解释道：“就是能够让人实时通讯，传递文字、图片、动态影像等信息内容的联系方法。”
轩辕信之摇头，“没有这么细致的，但可以用灵石储存影像，进行回放，但还无法做到实时通讯。”
初茵长叹一声，“那真是太可惜了，果然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如果可以早日实现各国联网，那么一定会给整个仙门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轩辕信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网络？难道你失去记忆前曾经生活在那样的国度？”
初茵摇头，“我也不确定，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还有一些浮现在眼前的名词解释。可能吧，但现在的我并不清楚其中的原理构造，要不然还可以给你提供更多的帮助。”
轩辕信之摇头，“不用费力去想，你能给我这些启发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你要知道，你现在不过刚刚恢复两个月，还是需要静养的时候，这些过于超前的东西就算你把方案拿给我，在现阶段也无法落实！”
初茵笑了，“那我还是从制度上来思考，看能不能再给你一些助力。”
轩辕信之给初茵斟了一杯，“求之不得。”
初茵道：“绝对的权力意味着绝对的腐化，尤其是随着人们年龄的增长，当身居高位之人日渐老化时，他会开始变得软弱，失去一个首领本该具备的锐意进取。”
“这也是部下尾大不掉、尸位素餐的重要原因。”
“因此，仙尊其实也可以换届，限定每一位仙尊的最长任期。”
“十年一届，最多连任两届。”
“当然，我不是修士，不了解修士的首领就职应该限制在多少年为一届才算合适，你可以和你的部下商量后再作决定，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
轩辕信之难掩赞叹，“初茵，你简直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我以为七年一届正好，下一届完全可以让煊上任！咳，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他的。”
初茵温和一笑，“没关系，他毕竟是桃源仙城的四位创始人之一，谈及桃源城的政策制度，总是无法绕开他的。明光仙尊，你不用因为顾虑我的心情，而特意避开他，毕竟他是你的挚友。”
轩辕信之再次感受到了初茵的善解人意，可偏偏越是善良的她越容易遭受压迫，这也让他越发地无力了。对此，他只得再次岔开了话题，“那么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注：《饮糙亦醉局》出自千门三十六局《千门八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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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茸茸碧草渐成茵（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