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银亮,斜斜自半空打下;早晨来时雾气浓重,一眼望去,远方的建筑都被笼罩在白色的雾气中,如今雾倒是散去不少,模糊了的大楼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只不过天气依然阴沉沉的,铅云压得极低,像是要从天上倾倒下来,温度也比先前要冷了些。
我缩了缩脖子,看向隔着一段漫长距离、正互相交谈的沢田与库洛姆。
本来想说大家一起再吃顿饭,可惜山本临时有事,浅野这几天肠胃不好有些腹泻,这阵子得吃清淡的,这个想法便暂时作罢,改到下次再聚。
自从离开密室,库洛姆就迅速恢复了正常,言语神态与平日无异,正常到令人觉得,方才密室中的异样似乎只是一种错觉。
刚从密室出来,沢田便主动找上了库洛姆。
我站在店面的屋檐底下耐心等着,几点雨滴被风裹挟着飘在脸上,潮湿、微凉。
我抬手抹了抹。
等低头捻掉那点水珠,重新抬脸时,库洛姆与沢田已经结束了交流,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正往我的方向走来。
库洛姆站定,轻轻抿唇笑了笑:“那个……谢谢你的邀请,我第一次玩真人密室,玩得很开心。”
她柔声说,“饼干也很好吃,你一定花了很多功夫准备吧?”
她似乎已经完全回归到平常状态中了。
“也没有啦。如果你喜欢,下次还可以给你带。”我摆摆手。
她微微一愣,脸颊抿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我、我很喜欢……谢谢你。”
现在的库洛姆,又是往常那个害羞内向、像小动物一样的库洛姆了。
她同我礼貌作别,撑开伞,走出没几步,又忽然转身,迟疑几秒,微微弓腰冲我与沢田挥了挥手,随后又不好意思似的拽紧了挎包,小步跑着离开了。
我目送着库洛姆的身影被街道吞噬、消失在拐角,旋即收回视线,望向沢田。
说不想知道他和库洛姆谈了些什么……那是假的。
而且,那句“好久不见”……意思是他们之前见过?可看刚进密室时双方自我介绍时生疏的态度,又好像确实是陌生人。
我正踌躇着要不要问一问,没想到沢田自己却主动提起:“方才库洛姆一直在跟我夸你。”
我茫然地与他对视,没太理解。
夸我……为什么要跟沢田讲?
沢田凝视着库洛姆消失的拐角,片刻,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我:“她说你人很好,一直在照顾她,也是除了家人之外第一个邀请她出去玩的人,所以……”
他顿了顿,眼底浮现一丝复杂之色,“她跟自己家人都说过了,说是想和你好好相处。”
这段信息量有点大。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缓慢地开始分解起字句里所蕴含的信息。
首先,库洛姆说想跟我好好相处,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姑且、暂时,可以认定为她是想和我做朋友……吧?
至于为什么要跟沢田讲——
考虑到库洛姆内向羞怯的性格,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直言,所以托沢田转达?
再然后,根据沢田的转述,库洛姆在做这个交朋友的行动之前,还跟家人进行了报备。
……库洛姆,家里管得这么严吗?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副画面——小可怜库洛姆明明渴望交上朋友,却因为家长刻入骨髓的门第观念不得不天天饮恨垂泪。
这是什么现实版灰姑娘剧情?
我甩甩脑袋,抽去脑子里浮夸的画面,问:“那,库洛姆是想跟我做朋友?”
和可爱又乖巧的女孩子做朋友,我当然一百个欢迎。
雨下得比方才要大了,淅淅沥沥的水珠渐渐拉长成了接连不断倾倒而下的银丝。说这话的时候,一阵风袭来,卷着还未坠落的雨珠一齐扑上了我身上半边毛衣。
我一边等着沢田的回答,一边抬手拍向毛衣,想拍掉上面沾着的水珠。
沢田垂眸看着,突然拉着我往屋檐内挤了挤,而后自己往外站了些许,护在了我外侧。
他手指洁白、瘦长,薄薄一层外皮包裹着血肉与骨骼,指节微屈,扣在我深色毛衣衣袖之上。
白色与深色,强烈的色彩对撞。
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无比自然,自然到我过了两三秒才意识过来。
沢田嗓音紧绷:“可能是吧,她也提到了浅野与山本。”
那就是……孩子大了,小时候又被压抑得太狠,现在想多交几个朋友?
我低眼瞧着沢田扣着毛衣衣袖的手,他似乎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反倒是沉默了一小会后,扣得愈发紧了。
他:“库洛姆那边……你还是注意点。如果发现她有什么异常举动——”
他停顿一下,改口,“不,假如你觉得身边有任何不对劲、或者感到危险的地方,请一定要及时告知我。”
沢田语气严肃,原本他手上不轻不重的力道,随着话语渐渐加深,手指边缘微微在毛衣上摁出几个小小的坑,浅浅陷了进去。
尽管隔着毛衣,似乎也感受到了他指尖不同寻常的力度。
我感到有些混乱。库洛姆……库洛姆能有什么异常举动?像刚刚密室里那样的吗?
总觉得,听他语气,这些异常举动仿佛会对我的自身安全产生威胁一样。
我没太明白,茫然地抬眼望着他。沢田同我短暂对视一会,又说:“只要接到你的求助消息,我就一定会来帮你。”
心脏微微一滞。
沢田的卡其色风衣已经有些被雨打湿了,肩膀氤氲出濡湿的一片深色。
然而我这边除了方才那一点雨滴外,整个人连着衣服,都是干燥清爽的。
我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抬手,大着胆子小心揪住他风衣两侧,将他往里拽了拽。
现在,我们距离近了不少。
刚才那短暂的滞涩就像启动了什么开关一样,心脏犹如一台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笨重机器,渐渐地、渐渐地、运行得愈来愈快。我揪着他的外套,抿着唇,怀着一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期待与紧张,试探道:“那如果……你离得很远呢?”
大概是空气里湿气太重,沢田的棕发也染上了几分潮意,发尖有些软趴趴的垂着。他低着眼凝视我,几缕发丝垂至眉弓。
“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他神情极为认真,口气庄严得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如果你需要,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砰砰、砰砰。
心脏的跳动声,甚至吵闹到让我觉得过分喧嚣了。
沢田的目光温柔而坚定,蕴含着一种无形又柔和的力量。
父母离家早,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人生中,大部分难关我都靠自己闯过了。无论是填志愿没有家人可以商量的时候、还是刚进社会屡屡碰壁的时候,我都没有哭鼻子。
没有能钻进的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跌跌撞撞凭着一股冲劲儿,也就这么过来了。
不算好,也不算坏。
但此时此刻面对着沢田,眼眶却倏地有些酸涩。
因为,沢田是第一个这么坚定地、直率地表达出愿意无条件帮助我的人。
信任、关心、与爱护。
这种糅合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就像一直负重的人,他习惯了背着担子走山路,久而久之,便也不会再觉得身上的担子重。可是沢田却让我觉得,他愿意替我分走一半的担子。
于是习惯的重量被摘下,我浑身骤然一轻。
揪住他风衣的手松开又攥紧,原本熨烫挺直的衣物已经被拽得有些皱皱巴巴,褶皱纹路从掌心下的衣料一路往外延展,像是也延展到了我心里,胸腔那一颗心霎时也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了。
我低下头,有些狼狈地与他错开视线,一面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一边企图将眼里含着的些许湿意憋回去:“谢谢你,我、我很开心,真的!”
我不太想让沢田察觉到自己的过度反应,因此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抛出了另一个疑问:“刚刚,库洛姆说好久不见,你们是之前见过吗?”
沢田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他的嗓音才迟疑着响起:“算……半面?”
半面?
我不太能理解这个形容,眼眶里的迷蒙雾气已经被眨掉大半,视野逐渐恢复清晰。我等了一等,却没等到沢田的下一句话,于是调整好情绪,重新抬头看向他。
“什么是半面?”我问。
沢田面露纠结,看得出他似乎比较为难。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冒犯,正准备叫他不用说的时候,沢田出声了:“你……相信超能力吗?”
什么?
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句,我滞在原地,呆愣一瞬。
“不,没什么。”大约是我的表情太过迷茫,沢田轻咳一声,微微别过眼珠,“认识的缘由……”
他声音顿了一下,长睫微垂,睇了眼我,“算是……因为打架吧。”
万万没想到的回答。
沢田店长这么温柔的人,也会打架吗?
我悄悄睁大眼珠,沢田刚转回视线与我对上,就又偏了开来。
他就像是明白我心中所想似的,开口:“高中时候的事了。对象不只是一个,有过的几次,都是对方先找茬。”
这是被动还手的意思。
我忽然记起沢田说的,国中他因为性格原因,经常被人欺凌,所以……是到了高中还有人欺负他,逼不得已之下,他支棱起来了?
“那,库洛姆是不小心看到了你打架的画面?”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解释最符合沢田说的“半面”。
沢田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没有否认。
问题得到解答,我转而小心翼翼追问:“那你,都赢了吗?”
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沢田微微一怔,眼里流露出明显的诧异。他转过眼与我对视,说:“赢了。”
我于是放心地重重点头:“打得对!”
沢田目光定住了。
“做错事的人是那些霸凌者,你只是防卫反击。”我松开揪着他风衣的手,捏成拳往空气里挥了挥:“你说,我需要帮助时可以找你,但其实你也一样。”
“虽然打架我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如果有其他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竭力去帮你。”我极其认真地说。
屋檐积蓄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汇聚成了一个个小水坑。路旁,一辆车打着灯疾驰而过。
雪白的光骤然划分开暗沉天色,染亮了雨丝,也染亮了青年的半张面孔。
清俊疏朗,眉眼深深。
他凝视着我,眼瞳清亮,忽地伸出手,在我面前屈起指关节,同样地弯成了一个拳头。
然后,这个外表比我要大了不少的拳头,缓缓地碰了碰我的。
大拳与小拳相撞,力道很轻,轻到几乎只能用“接触”来形容。
但奇异的是,在我心中,它却像陨石撞击地球那样,掀起了一阵无法言喻的、强大的冲击波。
我瑟缩了一下指尖,看向沢田。
沢田弯起眼梢,点了点头,说:“好。”
喜报:好像有恢复一丢丢手感
悲报:卡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26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