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先生好像有属于他自己的小倔强。
绑上安全带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侧头一瞧,虽然车子还没发动,但沢田表情空白,双眼无神,显然装在身体里头的魂已经不知道被拽到哪儿去了。
我:“……”
莫名生出了点内疚感。
绑完最后一个人的安全带,车子终于发动,缓缓沿着轨道攀升。过山车爬上顶峰的过程是整个项目中最为平缓的一段,趁此机会,我暂时有空闲转了转脑袋,打量了一圈四周。
有朋友组团来玩的,也有一瞧就是小情侣的,其中不乏像沢田这样,看着就不擅长这种刺激的高空项目的人。而陪在这些人身边的恋人便会一边牵着他们的手,一边笑着细声细语安慰。
我收回视线,不受控地瞄向沢田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瘦长漂亮,此刻正紧紧扣住安全压杠,手背几道青筋也随之曲张开来。
我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指尖。
好看,想牵。但是以我跟沢田现在的关系……也没法牵。
这么说来,今天算是朋友之间的出游呢,还是带了一小点约会的成分?
昨天他脸红,是单纯的因为被调侃了而害羞,还是……对我也有一丁点好感?
乱七八糟的念头纷至沓来,昨天只顾着一股脑的兴奋了,直至此刻,在过山车上,我才慢一拍地开始思考起他答应我出来玩这件事背后的含义。
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过山车已经升到了顶峰。车子在空中停滞一瞬,而后便顺着轨道,急速向下俯冲。
一时间,什么纷纷扰扰的杂念都连同灵魂被一起甩到了身体之外。耳畔冷风呼呼刮过,面前景色迅速变化,被拉扯成一段段模糊的色块。像是转了几个弯,又像只是在沿着直线一路前进,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名叫失重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攥住任意揉捏,在离水面愈来愈近,仿佛要直冲进湖底时再忍不住,喉头压抑着的尖叫顿时滑了出来。
车子在贴近水面时猛地一个上拉,完美避开后又接着攀升。
不幸的是,我与沢田的位置在车子的最边缘,两侧翼板与湖面喷出的水柱、掀起的水花,统统淋到了我们身上。
避无可避,如此重复两三次,待过山车结束、再次驶入平缓轨道,我们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迈出设施场地,我腿还是软的。
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有没有时光机,能让人回到半刻钟之前那种?
我把自己还飘在半空中的意识一把拽回,又呸掉吃进嘴里的头发丝,看向明显还没回魂儿的沢田:“沢田——”
才刚叫出他名字,我便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托过山车的福,衣服全湿了。初秋的天气,还是阴天,风一吹,黏在身上又湿又冷,方才的喷嚏像是开了个不好的头,我一时没忍住,捂住口鼻,又是一连串的喷嚏打了出来。
沢田回过神,面色仍有些许苍白。
他睫毛也被沾湿了,棕瞳泛着一层浅淡的水雾;被打湿的头发焉焉垂落下来,黑色针织衫都快与他皮肤贴在一起了,整个人瞧上去显得可怜巴巴。
我不禁愈发心虚。
毕竟最初是我提出的想要玩这个。
“沢田,对、对不起。你不要紧吧?”
他摇摇头,蹙起眉,眉眼隐隐浮现几丝担忧:“我没事,但是你需要换衣服,不然这天气等衣服干了,会感冒。”
他说着,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很快,他眼睛一亮,指着一处地方说,“有商品店。”
商品店中东西齐全,既有各式周边、饰品,也有衣服裤子卖。
不过毕竟不是服装店,样式单一,版型普通。只是不同颜色的T恤长裤上印了一些简简单单的图案,而且无一例外,都打上了大大的并盛游乐园LOGO。
这些印花图案花花绿绿,完全没有色彩搭配可言,说实话,有点土。
我盯着这些审美感人的T恤看了半天,然后选了一件沢田挑中的同款上衣裤子,快乐地哼着歌买单去了。
土就土吧,既然沢田也穿,在某种意义上勉勉强强能算情侣衫,再土我也穿。
换完衣服裤子,整个人顿时又变得清清爽爽。沢田骨架匀称,那件T恤对他而言显得宽大了一号,松松垮垮套在身上,竟穿出几分休闲居家服的味道。
商品店很大,分为好几个区域,既然已经来到商品店,不逛一圈就浪费了。
湿透的衣服被叠好放在了商店给的纸袋中。我们一边闲聊一边瞎逛,一个区域一个区域逛过去,直至在一个货架前停下。
货架上方是一张游乐园的地图以及各个游乐设施、活动的介绍;下方则是各种小饰品。
沢田让我等一等,说要看下地图,我便也低头看起了饰品。
货架上陈列着各种长着动物耳朵的头箍。
我目光顿时被一个有着两个长长雪白兔子耳朵、绑了支橘黄胡萝卜的头箍吸引过去。
我凝视几秒商品,又悄悄摸摸拿余光觑了眼沢田。
兔耳头饰。
兔子先生。
感觉会很适合。
想看。
心里突然有点痒痒的,像是春笋突然破土而出,鬼鬼祟祟探出了一点尖脑袋。我抿抿唇,拿起一个兔耳头饰,有些犹豫。
好像有点可爱过头了,更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男孩子一般都不会戴吧?
趁沢田没注意,我迅速拿着兔耳头箍隔空往他头顶虚虚戴了一下。
比我想象的还要合适。
我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明明这么相配,可惜了。
兔子先生不戴,那只能自己试试了。
抱着惋惜的念头,我把头箍往自己脑袋上使劲戳了几下,扶正,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又拿起另一个自己一眼相中的猫耳朵头箍,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在半空比比划划。
这一通乱比划引来了沢田的注意,通过镜子的反射,我瞧见他转过身,表情肉眼可见的一怔。
“哪个比较好看?”两个都很可爱,我纠结不已,实在选不出,便想让沢田帮我挑。
镜面中,沢田眉宇间忽然浮现几许极为浅淡的慌张。我透过镜子抬眼看他,他舔舔嘴唇,眉心微折,像在思索,好一会儿,才迟疑地抬手点了点猫耳朵头箍。
“唔,确实这个我也很喜欢啦。”
既然结果已出,我摘下兔耳头饰,转身正打算放回货架,脑海霎时掠过一道流光。
说不定……这是个机会?
我眨巴眨巴眼睛,捏着兔耳朵头箍,装作极为自然的模样,开口道:“这家店好像就这个商品最受欢迎,质量也不错,沢田,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沢田眸光流露出惊讶,与我无言对视片刻。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看透了。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我故意挺直腰板,学着记忆里那些清纯小白花电视剧女主的表情,仰起面孔,努力睁大眼珠,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无辜一点。
沢田看着看着,忽然弯了弯眼,忍俊不禁地咳了几声。
我:“……”
我演得有那么糟糕吗?让他都忍不住笑出声?
我顿时泄了气,扁着嘴正要把头箍放回去,沢田却倏地探过了手,指尖轻轻一挑,头箍便到了他手里。
他指节微动,轻松戴上了兔耳朵头箍。
青年低垂着眼,脸颊飘上几缕绯色。他皮肤生得薄,又出奇的白皙,便显得那几缕绯色惊心动魄的红;他声音很轻,不好意思似的说:“这样吗?”
我当即海豹鼓掌,一个劲儿的点头,恨不得化身啄米小鸡:“好看!帅气!可爱!非常适合!谁不看谁亏大!”
我毫不停歇地一个接一个抛出自己脑内浮现的夸赞之词,说到后面渐渐开始离谱;沢田抿着唇角,耳垂愈发红艳。他长睫微颤,伸手似乎想要捂住我的嘴巴,却又堪堪停在半空,压低嗓子,语速又急又快:“可、可以了,别说了,我知道了,而且也没那么夸张。”
“好吧。”我止住彩虹屁,遗憾地砸吧砸吧嘴。
沢田方才戴头箍时没有对着镜子,只是随意一戳,因此兔耳歪了几寸,他柔顺的棕发也被头饰弄得有些凌乱。我看了看,朝他招招手,询问道:“歪了,我帮你理一下?”
沢田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弯下腰,毛绒绒的脑袋凑到了我面前,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稍稍踮脚才能碰到。
清爽的柠檬香气扑面而来。
大概是……用了柠檬味的洗发露?
我一边帮他整理头发与兔耳朵,一边不确定地想。发丝触感柔软,轻刮过指腹,带来细微的痒意;他头发打理得很好,没有一点打结的地方,顺起来也很快,没一会儿就理完了。
我盯着他头上雪白的兔耳朵看了几秒,感觉手有点痒,于是趁其不备迅速摸了两把。兔耳朵里装了两截钢丝用以支撑,我略微施力,钢丝便起了弧度弯下一截,现在,一只耳朵立着,一只耳朵半垂,沢田看起来更像动画里可爱的卡通兔了。
我满意地拍拍掌心:“好啦,完美!”
沢田于是直起身,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谢谢。”
在买单这件事上,沢田拗不过我。自己的提案,约好了出来玩,而且是朋友间第一次出游,一直让对方付钱怎么也说不过去,见我态度坚决,沢田也没办法,只好放任我冲向柜台。
买完单,店外面却下起了雨。
起先还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没几秒便成了瓢泼大雨。水不要钱似的使劲往地面砸,我站在店门口探出半个头,发现不远处的大摆锤在迷蒙的雨雾里,连边缘都被氤氲得模糊了,只能瞧见含糊的影子。
但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要比先前要更清晰,间或夹杂着一些谩骂声。
大摆锤这种设施,一旦开启就极难制动;如今那上面的游客也是倒了大霉,顶着猛烈雨势,坐在游乐设施上被左摔右甩,迫真体验了一把滚筒洗衣机全方位洗涤功能。
惨,太惨了。
透心凉,心飞扬。
我靠在墙上看了一会儿,转头一瞧,沢田也站到了身旁,同样望着大摆锤的方向。
“这么看来,我们还不是运气最糟的。”他面露同情。
我心有戚戚然,也跟着点头。
巧的是,等大摆锤终于一轮停下,连绵不绝的雨势也止住了。
我:“……”
沢田:“……”
这可真是……形容不出来的惨。
眼见一群人浩浩荡荡、骂骂咧咧地往商品店的方向跑来,估计是来买衣服的,我与沢田对视一眼,贴心地将店内空间留给这群倒霉得似乎连喝水都能塞牙缝的游客,默默退到主干道上。
这么折腾一番,倒是有点渴了。
于是我们又去饮品店买了两杯柠檬水。
等单的时候,天竟渐渐放晴了。
天光利箭一般破开阴云、驱散晦暗,金色重新洒落大地,沢田的影子在地面被拉扯成瘦长的一线。
我看了看沢田,见他还在瞧着店员做柠檬水,于是低下头,悄悄往左挪了几寸。
这样一来,我的影子便像依偎在他肩膀上一样,交融在一起。
我又并拢掌心,两手交叠,只余两侧食指翘起作为长耳朵,然后隔空放在离他肩膀几寸之上,兔子先生影子的肩膀上顷刻间就又多出了只小兔子。
正玩得兴起,沢田突然一回首,吓得我匆忙把手背到身后。
“给。”他递来一杯柠檬水。
我道了谢,乖乖接过。
高空项目太刺激,鬼屋我们又害怕,一时之间竟决定不了下一个项目,我们便暂时闲逛起来。游乐园的建筑仿照欧洲小镇那般,用明快鲜亮的的色彩在外墙漆了层彩漆,爬山虎攀满了墙面,探出火红与嫩绿交杂的叶片;大簇大簇、颜色缤纷的花朵从格子窗口纷纷垂落,正绽放得妖艳。
爬山虎是真的,花好像是假花。
我一边探头探脑看花看草,一边故意落了几步,亦步亦趋地跟在沢田身后踩着他的影子玩。大概是看自己身旁少了个人,没一会沢田就停了脚步,侧目朝我望来。
他似乎没发现我的小动作,向我这走了几步,眸光柔和:“累了?”
他的身体与我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但影子却因这短短几步而交汇在一处。他人本就比我高了不少,因而影子也长,在这种距离之下,竟是完整的将我的包裹了进去,两道影子显得亲密无间。
注意到这点的同时,心跳不争气地漏了半拍。
我仰头看着沢田。
青年眉眼清隽,神情关切,眸底折射着斑斓碎光;他身上的白T恤图案是一连串黄色香蕉,丑兮兮的红底并盛游乐园LOGO更是庞大到快占据了胸前的整块布料。
我自己身上的T恤,也是一样丑不拉几的同款图案。
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确确实实有在关注我的情况;我同他说的再细碎的事,他也有在好好应答。
我重重吸了一口柠檬水,酸甜的津液从舌尖滑过,一路落至心底,连心脏似乎也变得多汁而酸甜。
输送血液的生命之泵在这一刹那间,好像被施了无形的魔法,变成了可口香甜的水果。
原来喜欢的人对待自己事事有回应,是这样的感觉。
我于是高高兴兴蹦跶到沢田身旁,缩短了距离,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
“没有,刚刚是在看花。”我扶正自己不知不觉间歪掉的头箍,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明快道,“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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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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