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在林中的木屋其实十分空旷，光从里面落满灰尘的布局丝毫看不出它曾经的主人曾是这一方国度的皇子。

安多尔斜倚在门框上，丝毫不在意可能会染上灰尘。

这种散漫的姿态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但也许是因为来到了这里的缘故，他更愿意称自己为潘布尼安。

只有当年的小王子会这么任性而快乐。也只有当年的他才会不管不顾地吻上自己想要的人。

唯独这一天，他是当初的潘布尼安。

赫洛亚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他神色平静，就连与他的目光相对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

安多尔很清楚，对于他来说，拥抱也好，亲吻也好，他只有一个概念而已。他明白这些动作的意义，却无法真正为它们有所触动。

他本该觉得挫败的。但奇异的，并没有。

或许对于今晚的潘布尼安来说，那些烦恼都无所谓。他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有长长久久的时光可以教会他那些东西。

而即使教不会也没有什么问题。

赫洛亚是属于他的。永永远远。他懂得也好，不懂也好，都是一样。

他是属于自己的。

看着屋里的人将目光盯在墙上的一处，安多尔看着他的背影，出声道：“那是我的第一张弓。父皇亲手为我做的。我曾用它捕获了我人生的第一只猎物。”

“好小。”

安多尔低低地笑了声。

得到这张弓的时候他才十二岁，那张弓也就比他当时的臂展稍微长一点，和成年后所用的自然不同。

神使从房子的一端看到另一端。

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有些新奇。

他认识与神宫有关的一切，也认识了打仗所用的利刃。可这些小玩意却完全在他的认知之外。

他看完了，却也没有问什么，而是转身看向安多尔。

“你不是说要带我认识一个人？他在哪儿？”

安多尔嘴角的笑意弥漫。

“如你所见，他就在这里。”他展开臂。“现在你真正地认识潘布尼安了。”

赫洛亚的脸上又一次带上了些茫然之色。

他不懂得这句话之下，独属于安多尔的微茫情绪。

安多尔也没有要他明白的意思。

这是一个仪式。是独属于他自己的仪式。

他想要赫洛亚认识完整的潘布尼安。过去的潘布尼安，过去的安多尔，现在的安多尔，和未来的潘布尼安……

他不明白也没有关系。

安多尔走近屋子里，从积满了灰尘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小小的泥像。

这里曾是他幼年的秘密基地。他在这里存放了自己所有不属于城堡深处，只属于潘布尼安的记忆。

十年过去，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灰尘将记忆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就好像他只能依着那久远的记忆重新扮演潘布尼安。

赫洛亚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低垂的眸子。想了想，他目光转向安多尔手中的泥像。“这是什么？”

安多尔嘴角勾了勾。

“一只狼。”

室内沉默了下去。安多尔放下它，转身正对上赫洛亚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吧，我知道它一点也不像。不过你不该嘲笑它，毕竟当初我捏它的时候还不到十岁。”

“……还不错。”

安多尔抬起眼，半靠在桌子上。那桌子显得有些矮了，只能可怜巴巴地托着它昔日小主人的大腿。他看着赫洛亚的双眼，语气带着些飘忽。

“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从不曾想过我还会再次回到这里。”

“回到熟悉的地方的感觉很奇妙。这让我想起了十年前。”他停了停，总结道：“安多尔和潘布尼安明明只隔了几天，却像是两个世界。”

赫洛亚看着他的表情。

安多尔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和语气都十分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他很难分辨出安多尔话中对于自己少年时的那场剧变的态度。

他想了想。“成为圣子，你不高兴吗？”

安多尔微怔。

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从没有问过自己。

成为“安多尔”这件事，他高兴吗？

他想他也不知道。

那时的他甚至根本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于少年潘布尼安来说，那只是自然而然就那么发生了。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也没有人给过他选择。他懵懵懂懂地成为了另一个全新的身份，然后按部就班地成为了安多尔。

赞誉，责任，盛名，权力……

这些之于他，——现在的他——就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壁障，让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在那座光辉灿烂的神殿里的日子，以至于高不高兴这种心情也显得可有可无。

但是赫洛亚似乎并没有一定要他回答什么。当发觉眼前的圣子的沉默之后，他也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往木屋的门外走去。

门外是静谧幽深的帕法尔边缘，不知名的花朵正在散发着幽微的香气，星光穿过树梢投下斑驳的银光，轻纱般的月色笼罩在林梢，仿佛海面波涛尖端那一抹璀璨的闪光。

安多尔垂下眼，目光放在眼前那一串印在灰尘中的足迹。

“赫洛亚。”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夜风里。“你在乎我的虔诚吗？”

“我不知道。”赫洛亚摇了摇头。“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不管你的信仰是否虔诚，我都会跟在你身边。你知道的，我是为了安多尔而生的。”

只要他一天还是安多尔，他就会保护他一天。而安多尔的虔诚与否，也许只有这片大陆上的人们在乎。

神明将神力赐下人间的时候，并不在乎人类的信仰。正如太阳普照人世，却不强求所有的生灵都眷恋日光。

而他自己更不会在乎自己所要保护的生灵信仰如何。

他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特别的。可他不知道，他所背对着的那个人，在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后骤然茫然的神色。

这样的神色之于他来说简直称得上罕见。

在赫洛亚重新从那些在夜空中一闪而逝的飞鸟阴影中回过神来时，他才意识到身后的潘布尼安已经安静了许久了。

赫洛亚神色微动，正打算回头看看。

突然间，一道温热的气息从身后包围了过来。属于人体的温度贴上了他冰凉的脊背，将胸膛的热度透过一层不算厚的衣料传递过来。

安多尔的手臂环住了青年的腰际。

与之前那个吻不同，这个拥抱没有半分的掠夺意味，只剩下无尽的珍重意味，夹杂着一丝让人几乎无法察觉的脆弱气息。

他手臂缓缓收紧，下颌抵在赫洛亚的肩窝，力道沉重而又克制，仿佛抱着一件重逾生命的珍宝。

他不会知道他的话为一个茫然的生命提供了多么珍贵的支点。

在空无一物的安多尔和被抛弃的潘布尼安之间游荡徘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他的栖身之处。

其实安多尔一直以来都算不上虔诚。他的信仰是突如其来的，是从天而降的。信徒们总有各自的理由选择信仰他们的神明，而安多尔是没有的。他只是被动地接受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定位，而这些并非他选择的。

直到遇到了赫洛亚之后他才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谁。

所以安多尔会爱上赫洛亚不单单是因为纯粹的爱情，他在寻找自我，而赫洛亚就是他的这个“自我”的支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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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