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他隐约明白,拥有“孟子诩”这个新名字,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在福利院的最后一天。
“权曦,你害不害怕,以后,我们的爸爸妈妈,会不喜欢我们。”
“阿诩,别担心。”权曦的声音同样稚嫩,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坚定:“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那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肯定能见面的,到时候你和你的爸爸妈妈,我和我的爸爸妈妈,咱们可以六个人一起见面,一起去游乐园!”
……
后来的生活,如权曦所说,他过的确实不错,但当他再跑回福利院找权曦,却扑了个空,权曦也被领养走了,再具体询问,福利院只表示不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透露领养人信息。
心里想着那个约定,他坚信权曦也会回来找自己的,便时常回来问,后来,或许是看不下去孟子诩这样一趟趟地往福利院空跑,当初带过他们的曾老师私下跟他说,如果权曦那边也主动联系福利院寻他的话,她会第一时间转告的,于是,他把自己刚刚得到的手机号留给了曾老师,可他回家等了两周,三个月,半年,五年,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没能等来权曦的消息。
他们真的还能再见面么,他开始不确定了。
后来的后来,孟子诩有的时候会回想起他们意外重逢的那天,他想,如果不是因为注意到了对方在看到自己后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而多瞧过去了一眼……他们的结局便会是错过了吧。至少在那个夜晚,随着人群去往那个聚集了很多人的广场的他,没能第一时间认出那个穿着宽松的格子衬衫,站在高台边角的男生。
他要怎么认出他,凭他与先前全然不同的羸弱身形,凭他白到透明的皮肤,还是那头在月照下泛着浅淡光泽的银发?
在这些年等待着那通联络的时间中,在他曾做过的千百种预想里,他怎么也想不到,自福利院一别,便满心期待着的那个再会并没发生在某所学校,某个餐厅,某个路口,或是他们曾经约定过的游乐园。
——梦境场。
孟子诩几乎是怔愣地往高台那边走,尝试把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男孩重叠,却因二者之间极少的相似与巨大的差异而难以完成,这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措且茫然,“你……”
“哈哈,挺特别吧?我觉得还不错。”权曦抬手挑起了一缕耳侧的银发,动作时却露出了一丝未来得及掩饰的局促,不过他还是向上弯了嘴角给这个多年未见的童年玩伴:“你也变了不少啊,要不是我有预想过你长大后应该会是这么帅的,怕是不敢认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笑容,刺的孟子诩眼睛生疼。
他记忆中,权曦的笑容,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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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数不多的儿时记忆里,尽管画面已然模糊,他还记得爷爷的声音,总是沙哑而温柔地叫他,阿诩,小阿诩。
“如果爷爷走了,我们的小阿诩可怎么办啊。”
那时候,小阿诩含着糖,圆圆的脸蛋儿鼓出半边腮帮子,嘴里甜滋滋的。他根本不明白爷爷在说什么,刚刚过了咿呀学语年纪的他,并不明白什么叫“走了”,直到那之后的某一天,爷爷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伸手想像往常一样摸他额头,却在半途垂下了手……
“这小孩……不是还有……”
“……没有抚养的意思……移……国外了,根本联系不上。”另一个人接上话,说着,声音又低了些:“哎呀,还用说吗……肯……累赘……小孩子可不好养的……”
小阿诩自己坐在屋里,门是掩上的,但尽管外面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因为他们住的这片棚户区的隔音不好,断断续续的,他能听见。
后来,他被送到了安嘉福利院。
他原本该是有大名的,但是来了福利院之后,不管别人怎么叫,他都只对“阿诩”这个名字有反应,大家也就顺着他叫了,到了最后,连他也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是什么。没有人特意给他讲过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很多事情,他就是自己一点一点地慢慢明白了,和其他小朋友比,他总显得内向寡言,说的少,笑的少,平日里也总喜欢一个人呆着。
那天,他捧着一个绘本进了阅读室,福利院的绘本有不少是外界捐赠的,不是全新,翻着翻着,或许会发现画笔的痕迹。顿住了翻页的手,他看到了一处有着金色亮闪的浅棕色笔迹。
福利院的水彩笔中,没有这种颜色。
真的太漂亮了,他像是怕把笔迹弄淡般小心翼翼,虽然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碰到。他只是笨拙地抬着小手,沿着画笔的痕迹,无限接近,又仿佛怕打破了什么界限般守着距离。那一刻,图画书上所有的内容都仿佛黯然失色了,他不禁在想,画出这么漂亮颜色的笔,该是什么样子的,笔杆也会是这个颜色的吗,还是像福利院的水彩笔一样,笔帽和笔迹的颜色差别很大?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孩子,握着这根笔,涂写在了这里,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旁边是否有陪着给他讲故事的……
“在看什么?”
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小阿诩手一抖,他像做错了事一般地迅速合上书,紧张地左右寻了半天,才发现和他说话的人正趴在书柜的顶上。
这时,他突然想起,刚刚进图书室的时候,有听到门口的老师好像在说什么……受罚打扫阅读室的孩子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了。
小阿诩意识到老师说的就是他。
“嘿,你紧张什么。”那个男孩小声地叫他。说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珠一转,瞧了瞧周围没其他人,便更大胆地爬起来坐在了书柜上,小腿垂搭下来,动作时不小心沾到鼻尖上的灰只随意一擦,也没擦干净,就那样露出了一个笑容,以表示自己完全无害:“我叫权曦,你呢。”
“阿诩。”
权曦笑的很好看,但知道了对方是个会调皮犯错还偷懒的孩子,还是会让他多少有些害怕和不安。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配合地,用几乎是气音那么小的声音提醒道:“你在那上面做什么,很危险的。”
就算是偷懒躲老师,要是一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清扫。”权曦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小阿诩不禁愣了愣,目光移向早已扔到书架下面的抹布和“在清扫”的人明显压出了睡痕的脸蛋儿……
绝对是在偷懒啊。
不过因为当时他整个人紧张到有些呆住了,完全没能反驳,而之后,当他们变得熟悉,当他离开福利院独自长大……每每回忆过去,再想起那天,他都是唇角带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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