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被柯允丞小心捧着的爆米花桶此时已摔落在地，零零落落，给斑驳褪色的水泥地面扑撒上一大片金黄的星点，几人快步朝他那边跑过去的时候，顾希还不小心踩到了其中一粒，或者两粒。

清脆，崩裂的声音。

“来找学生？但现在是放假啊，学生都回家了。”

“放……假？”

有那么一个瞬间柯允丞觉得自己还真是被陈北宁这家伙骗到了，所以她到底是怎么知道他们会跑到这里的，竟还提前串通了门卫说这样的话。他想无奈笑笑，认个输，说算你得逞了快出来吧，可却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他找不到那个会跳出来对他们大喊“surprise”的人。

愕然地转头看向紧闭的大门，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啊，若不是真的放假，学校也不该如此安静。

北宁对他们说谎了。

这里确实是寄宿制学校没有错，但国庆节是正常放假的，没有任何一个班留校，而这还不是谎言的全部，他们跑了一趟值班室，查询后得知——这所学校在读名册里，根本没有陈北宁这个学生。

在就读学校都是虚假的情况下，就算祁煜找人，仅凭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去全市筛查，还是过于不现实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问苏籽，毕竟在最初的时候，她是一个个地找上他们，用小型磁场引他们提前进入那个白色空间的，所以，苏籽一定是见过北宁的。

“不行，苏籽姐的电话打不通……”顾希撂下手机，从听筒中传出的是平静而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

“对了，她说今天要去跟踪观察陈铮他们的。”恍然想起这事儿，裘雪低头想着，“那应该是把手机设静音了吧……”

“可是祁煜，你们学校应该也在放假吧。”柯允丞问，“那苏籽是去哪儿找陈铮的？”

“陈铮家的地址，她昨天问我来着。”顾琰说。

差点忘了，顾琰以前也是警院的，和那个陈铮是队友……柯允丞沉默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他们这一帮人追到陈铮家去肯定不是什么聪明行为，实在联系不上苏籽的话，北宁的事，也只能等回到梦境场再说了。柯允丞试图想要冷静下来，可越是回忆相识以来的点滴，越想不通，她到底有什么理由撒这样的谎。

距离蓝星塔固定的亮灯时间还剩几个小时，若是按原计划，他们本应在进入梦境场之前一起吃个晚饭，但显然，现在没人有这个心情了。

意外的是，在几人驱车回程的路上，苏籽把电话拨了回来，柯允丞开了双闪把车临时停靠在了路边，回头跟顾希说，“开扬声器。”

北宁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短短九个字，问得其实有点没头没尾，但在短暂的停顿后，电话那头的苏籽轻叹了口气，显然已无需他们对这个问题再多做说明。

她说，喔，你们知道了。

抵达苏籽给出的地址时，她人就等在路边，穿着一件森林绿色的薄绒外套，领子高高竖起，盖住了大半张脸。

十一国庆这几天，不管是商场，餐厅，电影院，还是人山人海的游乐园，都有着浓郁的假日气息，但在这个地方，他们感受不到任何的假日氛围。几人一路沉默，跟着苏籽进楼，乘上电梯，穿过狭长的走廊，停在某一扇浅蓝色的，半敞着的门前。

柯允丞伸手将门推开，吱呀一声。

他看到了陈北宁。

日光西沉，橙红与暗蓝掺混的天空让人一时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朝暮或夕阳，实话说这蛮像那天，他们在基地里吃完饺子，柯允丞把自己次日在三里屯的行程给了顾琰，拜托他来现实中阻拦自己离京。

那一天的细节忽然那么清晰，跟顾琰说好后，两人重新回到餐厅，而大家正聚在透明的落地窗前等待着日出，他记得那时，北宁的发尖被天边那抹红色染透，记得她说因为吃多了坐着压胃所以要站一会儿，记得她看着那样的日出景色，忽然问他，能不能给她讲讲那个电视剧的结局。

北宁这么说其实让他蛮懊恼，毕竟他们上次提起这部剧还是在初遇那天，在那架飞机上，而时隔这么久，她还是没看完。

柯允丞知道，因为他们没有双记忆，回到现实后，北宁对“柯允丞”这个人自然也就只停留在“是某个明星”这样的印象里。他以前曾听说过有些作家编剧会隐瞒自己创作的东西，只为了观察朋友不加滤镜对作品的真实反应，而现在他理解了这一点，也被打击到了。也就是说，在不是朋友的前提下，她就不会想继续看下去，只有回到梦境场，才会稍感好奇而已吧。

“偏不告诉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看。”藏起失落，他是这样回答的。

本身不感兴趣的话，也没有必要因为是我，因为认识我，才……

那晚，日出很快把他们带回了现实。

所以他没能看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北宁转头过去，是什么模样。

……

柯允丞恍然分辨出点缀在眼前的红并不是那时的日出，他们就身处现实，落在北宁发尖的这一抹是日落暮色，当然，这样的颜色也会在不久后消失，被替换上月光。陈北宁明明就在这里，却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样子，那家伙是什么样子来着，对，她的头发不是完全乌黑，而是有些偏茶色，利落的短发。

但眼前的陈北宁是长头发。

时至此刻，种种细节骤然串联起来，成了线。

——陈北宁，这都秋天了，你怎么还一直穿着这件黑色T恤，我这看你也不像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那种类型的……

——我还就要风度了，不行吗？

——你们在笑什么？

——陈北宁你与世隔绝了吗，没看到热搜吗，哈哈哈顾琰他，哈哈哈哈……

——啊？什么学校十一放假还不让出门啊。

——谁说不是呢，真是全北京都找不到第二个比我们这更讨厌的学校了。你们好好玩，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去。

……

他想她后来大概是很擅长说谎了，但最初呢。

那时自己苏醒于无人岛，误以为回到现实的经历不过南柯一梦，海岛的空气湿闷，他有气无力地提起自己梦到了拍摄和吊威压，顾琰听后则满眼震惊地问询其他人是不是也梦到回到了现实。那个时候，如果所有人的答案都一样，或许他们会更早明白过来所谓“梦境”的不对劲，但小白不涉及现实，而裘雪本就是和苏籽商量好的，想要隐瞒，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可北宁……

本该和他们一样对梦境场一无所知的北宁，是没有理由骗他们的，可她却半字没提现实，跟着裘雪和小白一起摇了头。

在这一刻，柯允丞终于忍不住地感到浑身发冷。所以啊，那才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唯一说了真话的时候。

在那架无人驾驶的飞机上。

——我呢，是在打工，送外卖披萨，晚上正忙的时候，我记着我骑着车出门，然后再醒来就是这里了。

停留在开端结局的剧集，查无此人的学校，就算时节转换，也永远没有变化的黑色T恤……

所以她不知道热搜，所以她不会来见他们，所以她在听到电视剧的播出是在两年前时，才露出了那样的表情。混乱的思绪中，柯允丞想起他和祁煜告诉大家他们得到了双记忆的那晚，陈北宁就那样垂着头站在人群后面，或许可以说是带着些许慌张，而直到裘雪遗憾地说出那句“我在现实里没有想起来”，她才如释重负般地跟着点点头，说自己也不记得。

所有的不自然，你明明都看到了，柯允丞。

潮湿的眼睫再不堪重负，垂下，遮住了眼底的光，最后他干脆阖上了眼，却没能归向平静和黑暗，重现于眼前的画面发生在昨晚的梦境场，和此刻截然相反，那时他正满心期待地和大家讨论着第二天的活动和游乐园行程，完全忽略了北宁摆手说实在来不了时，那被掩盖在爽朗笑容下的低落，竟还大咧咧地跟她说……

——不要连试都没试就说肯定没戏啊。

“你们是阿宁的朋友吗。”

屋内，一位阿姨起身朝他们迎来，说着，到门口看到苏籽，忙招呼大家进来，“哎呀，小苏刚刚打电话告诉我有些朋友要来探望她，我这也没能准备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苏籽手中的鲜花插到窗台的瓶子里，然后转头看向那个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女孩。

“阿宁，你的朋友们来看你啦。”

只是，这句告知更像是掷向大海的小石子，没有声音回应，只有花枝的投影轻轻漾开落在北宁身上的夕阳。

他们从没见过北宁如此模样，安静地，无声地躺在那张医院通用的白色单人床上。

……

你不是说，要加入我的黑粉俱乐部吗。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