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零五。
曲葵站在“微醺”门口。
她不太记得:D说的老地方是不是这里,2011年扬明还在初步建设阶段,全市只有这一条步行街上有酒吧。目前天色不算晚,酒吧的霓虹灯牌没亮,步行街还没真正活过来。
曲葵没进去,在人行道上来回踢着碎石子,她把灰色防晒衣拉链拉到了最高,鸭舌帽压得有些乱糟糟的中分刘海,遮住大半过分张扬漂亮的脸蛋。看上去像第一次出门作案的小毛贼,短短几分钟,酒吧新来的服务员已经抬头看了她第四次。
热浪中站了一会儿,曲葵打算编个理由说自己来不了。
前脚刚抬起,被人一把勾住肩膀。
“人都到了,怎么还站外面不进来?”
来者半个体重都压她身上,曲葵止不住朝前踉跄,稳住步伐侧目一看,穿黑T恤的男生近在咫尺。
是个酷哥。眼角微微下垂,整个人显得傲慢又刻薄。板寸,戴耳钉,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疤,嘴角带着放诞不羁的笑,欠得让人想揍上一拳。T恤袖子下露出手臂上一截刺青,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程渡,她高中时期最铁的哥们,目前因为打架休学。
刚上高中,曲葵常在父母吵架夜晚背着吉他到酒吧唱歌。因为林语邱,曲葵从小学古典乐,会好几种乐器,也许是名字里带着个曲,曲葵对音乐十分敏锐,林语邱弹一段音,她就能一分不差复弹出来。之后又跟着林语邱的一个在大学当声乐老师的朋友学了一年美声,流行歌几乎难不倒她。
她用唱歌赚的钱买了一台新款iphone,有时录cover或几段即兴指弹发布到网络平台上。她音域广,气息稳,唱歌时有种金属芯质感,作品刚发布就有很多红心。
高一下半学期,曲葵去酒吧时,程渡找上来,问她组不组乐队。
“程渡。”曲葵感觉思维快被烈日燃烧殆尽,胸口憋着一口气,咽不进去,吐不出来。
她烦躁拍他胳膊,“别扒拉我。”
程渡松开手。他准是喝了酒,嗓音里透着一股沙沙的慵懒,半开玩笑地说:“曲大主唱真让我们好等,还以为您要放我们鸽子呢。”
“我就没说要来好吧。”是程渡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她打过去,一直处于通话中。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伤心了啊。”程渡道歉,不过语气里没一点歉意,“挂你电话是我错了,这不是住我家对门那个小恶霸一直打电话连番轰炸,说要替我妈管教我,还好我技高一筹,直接把她反锁在我家了……哈哈哈哈!!”这人说着说着,自个在那儿笑得直不起腰:“那表情,真他妈逗。”
曲葵冷漠脸:“……你有病吧。”
程渡这么一说,曲葵倒想起经常跟在程渡身后那个娇小的短发女孩,她只是远远见过几眼,没看清楚脸,也没说上话。
曲葵看他总提她,就问:“所以那是你新女朋友?”
“咳咳咳……”程渡被噎住,笑声戛然而止。
曲葵:“难道不是吗?”
“别,打住,我两之间比石灰粉还要清白。”程渡张口反驳,末了生无可恋地叹起气来,“不说她了。等我抽根烟再进去,刚又被缠着要电话,我跟她们说去接女朋友才跑出来透气,等会还得好哥们你配合一下。”他从裤兜摸出打火机和一包烟,习惯性抽出一支递给曲葵:“需要小弟帮您点吗?”
“我不抽。”曲葵推开。
程渡噌一下点燃那支烟,一口吸了一大截,吐出个烟圈,戏谑:“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改过自新了?”
“怎么说?”
“感觉,稍微有点不像你。”
曲葵扯了下嘴角,她不太记得高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你觉得什么才像我。”
程渡想了会儿,憋出两个形容词:“奔放,不羁?”
曲葵:“听上去更像你在自恋。”
“谬赞。”程渡在烟雾缭绕中垂下眼,“对了,我刚就想问,你吉他呢?”
曲葵早就找好借口:“坏了。”
两人友谊维持两年多,从没向对方坦露过自己的家庭遭遇。但玩音乐的多少带点离经叛道,人一旦不同于大众,就会被当做异类。
程渡:“谁惹我们团宠了?”
曲葵:“没,下楼时候摔了。”
程渡把剩一大半的烟掐灭扔进垃圾箱:“我叔那有多余的,等会你试试。”
曲葵不想和他继续扯轱辘轴话,“其实我是来——”
程渡人已经走上台阶,回头,“你说什么?”
曲葵被打断,有些话想接着说就难,只好也进了酒吧。
刚进去,就有两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迎面走来,身上喷着俗且浓的香水,应该就是程渡说的人。
其中一个女孩看见程渡,脸色一喜,正要开口,曲葵就被程渡当挡箭牌推了出去。
程渡人高马大弯腰躲她身后,只露出半颗脑袋:“这我女朋友。”
曲葵:“……?”
女孩眼巴巴望向她。
曲葵骑虎难下,只好陪程渡唱这出戏,挤了个十分“甜美”的假笑,夹着声对女孩说:“你们好呀,我是他女朋友。”其实自己都快吐出来了。
她表现得大方,素颜呈现出骨相的优越,颇有“正宫”气势。
程渡接着说:“姑奶奶们,看到了吧,真没跟你们开玩笑。”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天衣无缝,成功将女孩想说出的话扼杀在摇篮里。
女孩走了。
程渡痞笑,想揉她的头:“三克YOU。”
“你赶紧找个女朋友。”曲葵听程渡说着仿佛体育老师教的英语。他的那些撩妹技术对她起不到任何作用,曲葵拍开他的手,“下次我不会帮你了。”
“这么无情啊!”
酒吧九点以后才是高峰期,这会儿只有吧台上坐着几个人。老板是程渡他亲叔,周末晚上会把音乐停了,让他们自己弹奏乐器唱歌。时间一久传开了,就时不时有乐队来借场地搞演出。
蓝色镭射灯光下,台上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摆弄乐器。
曲葵的摇滚乐队名叫“烟灰”,共四人,除了曲葵都是男生。程渡最开始是主唱,自从曲葵这个吉他手兼主唱加入后,他主动退居二线当起了贝斯手。鼓手宋鱼在站舞台左边弹电子琴,键盘手吴椎在敲架子鼓。
随性弹奏的电子琴,音符走调也不管不顾,配合叮叮咚咚的鼓声,曲葵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弹得是周杰伦的《晴天》。
程渡听不下去了,跳上去,一脚踹在把架子鼓敲得活像在奔丧招魂的吴椎屁股上,“停了赶紧停了。”他威胁:“不然我录下来每天清早搁你两耳朵边洗脑循环。”
“我艹你个狗逼,属鬼啊,什么时候上来的!”吴椎被他吓了一大跳,猛地弹起来,凳子向后一歪,人差点跟着和大地母亲来了个亲密接触,手中的鼓棒也掉在地上。
程渡拍吴椎脑袋:“您九漏鱼吗?十二生肖里没鬼知不知道。”
吴椎抗拒地拍开他手:“滚呐!再拍你哥哥头要是长不高以后找不到媳妇你负责吗?”他今年高三,身高还没到170,一天要喝两瓶奶,觉得被拍头是受到了侮辱。
宋鱼问:“曲葵呢?”
“我在这儿。”曲葵伸手和他们打招呼,她不喜欢太暗的地方,让她感到压抑,想起北方那个昏暗无光,弥漫着酒精味的家。
曲葵有些反胃。
程渡招呼她上台,递给她一把黑白配色的雅马哈电吉他:“试试,没调过。”
曲葵掂量着吉他分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未来搬家,她只拿走最喜欢的吉他,家中的专辑全被送给旧货市场的人低价出售,可惜吉他也在曲林醉酒后砸坏。现在一切没发生,吉他完好无损放在书房,她也再没拿起来。虽然乐理知识和基本功还没全部忘,可拿吉他起就觉得放松,觉得欣喜的心情,早就随着时光流逝不复存在。
曲葵摩挲着手指上因为常年按弦磨起的一层薄薄老茧,倏忽生出一个疑问。
这样活着真的正确吗,来自未来的自己,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还能活得这么坦然自若吗?
抱着这个疑问,曲葵拨动弦,弹响几个音节。
《晴天》的前奏。
G调,没有加入和弦,弦微微颤动,声音随之流出。
手指每把弦拨响一次,大脑里那根法槌就落下一次,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审判她,砸碎她的傲骨和轻狂。
于是悬而未决的心落下,压在胸口的闷气喷发而出,四散成一股股黑色的混乱曲线,又变成阴影中的蛇缓缓逼近,遏住她的四肢,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那感觉,仿佛血液在身体里干涸。
然后曲葵也知道了,她再也不是那个满心热忱,热爱音乐的十七岁曲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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