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惊弦奔雁

云销雨霁,雁群衔霜掠过清亮的天空,长翅翻飞间,翼上羽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是南迁的鸿雁,只可惜,选错了路。

一点寒芒倏然迎上日光,刺出道凄厉的雁鸣,群鸟投林,惊惶奔逃,底下却是侍卫恭敬地奉上温热的雁尸。

“恭贺殿下猎得头雁!”

“以殿下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莫说是在今年冬狩拔得头筹,便是考个武状元也使得!”

弦声刚止,立时有数个白面青年围上来吹捧,叽叽喳喳,咿咿呀呀的,七八张嘴凑到一块儿,一个赛一个吹嘘得天花乱坠。

摛锦翘了下唇角,又很快抚平。

射中一只禽兽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弩,指腹顺着弩臂的纹路慢吞吞地抚去,沿着漆绘勾勒出一整朵缠枝莲,耳畔的阿谀奉承愈发慷慨激昂,她倏然抬腕,于矢道再添新箭。

“今日游猎,便给你们开开眼。”

话音刚落,已有懂事的奴仆立在了距弓弩百步处,头顶的柿子许是刚洗净,叶尖缀着一点晶莹的露珠,折射着灿金的阳光,微风轻拂,叶身一抖,圆润的露珠便往下落。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觉得猎禽兽没滋味,拿活人作靶添兴致。

周遭一时寂然,似是连呼吸都止了,她眉目间反倒漾出一丝笑意。

“殿下如此恣意妄为,可有将人命放在眼里?”

正在这时,忽地闯来个斥责声,将扣动扳机的动作打断,可也只是一瞬。

摛锦微微偏头,长眉轻挑,下一刻——

弦铮破开人声,直奔向人群中喋喋不休的身影,笔直的箭身横插进乌发之中,鸠占鹊巢,反倒将原先的发冠一分为二,连带佩戴发冠的人一并驱入泥里。

银色的箭簇距离颅顶,只差毫厘。

“既然你心疼他,那你替他便是。”

弩被随手一抛,落入侍女的怀里,艳丽的裙裾飞扬,轻盈地跃上马背。

照常理而言,那些为讨好她而来的士族子弟早该围上来恭维了,可眼下,尽皆交头接耳讨论着这是哪冒出来的愣头青,倒衬得她这一箭分外寥落。

摛锦兴致散了大半,正欲走时,伏地的人却噌的竖了起来,白净的衣料黏上黑黄的湿泥,加之满头散乱的发丝,几与道旁的野树没什么两样。

若实在要挑出些不同来,那便是野树性子安分不妄动,“人树”大胆狂悖敢阻路。

“纵然三公主乃天潢贵胄,但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作为,难道就不怕惹人非议,引得御史进谏?”

摛锦单手攥着缰绳,故作一副茫然之态:“如此作为?什么作为?”

“人树”气得浑身发抖,连身上的泥都抖落下来数块,深吸一口气,正要据理力争之时,又被抢先一步。

“外出游猎,弩箭一时失手,实乃人之常情,”摛锦眉头轻挑,目光戏谑地将他遍身狼藉打量而过,“况且,不过碎了一顶发冠罢了,要是周郎君实在难以释怀,我差人明日往你府上送顶新的?”

“原模原样、不,比你今日这顶再高上十寸,保管周郎君戴上后能跻身七尺男儿之列。”

“你!”

周五郎额间一根根青筋耸动,愈发像树皮上粗粝的纹路,摛锦好整以暇地等着,盘算那被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间会吐出“欺人太甚”,还是“不知羞耻”,懒散地骑在马背上,望着面前的脸涨成紫红色,依旧没等出个结果,兴致渐缺。

啧,折腾个哑巴,当真是没意思的紧。

两腿轻夹马腹,马蹄随之迈动,大摇大摆同从这拦路者身侧经过。

周五郎攥着拳头,想到族中人曾千叮万嘱他要讨好这位颇得圣眷的三公主,争取在一众世家子中脱颖而出,当上下任驸马,愈发觉得屈辱,“……便是倒八辈子的血霉,也好过当你的驸马!”

马步忽停,冷冽的声音紧随而至,“你再说一遍?”

周五郎面色一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喉头干涩,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咬着牙正欲破罐子破摔叫嚷出来时,却有一条乌色的马鞭不慎垂落下来,从他的左眼荡至右眼。

胸中郁气顿时散了个干净,轻颤着将脑袋缩至胸口。

“嗤,我当是什么硬骨头。”

一道马鞭劈下,他下意识地惊叫出声,可马上人早已扬长而去,他转头,对上一片嘲弄的目光。

周五郎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人群,抿着唇,朝那头顶柿子的奴仆去,可还未及靠近,便见那人将柿子摘下,泄愤似的啃了一大口,朝边上人抱怨道:

“谁不知道殿下射术好极,当一回靶子能多得一个月的月钱,好不容易抢到的肥差,哪成想,到嘴的鸭子还能飞了!”

*

“……公主这性子,怎的愈发地阴晴不定?”侍女一面用绢布将钗环擦拭后小心安置回匣中,一面躬着身子,压低嗓音交头接耳,“咱们赶了好几天的路过来,原说是要住上半月,可她这才出门几个时辰,就突然改主意要回府了。”

旁边人的一双眼睛四下瞧过一遭,确认无人,连手中装模作样的活计也停了,凑过去煞有介事地开口:“还不是有那吃错了药的蠢人,做什么不好,非要在公主耳边提‘驸马’二字!”

“好歹是夫妻,关系竟差到这种地步了么?”

“被圣旨强逼成的亲,哪能成什么好眷侣?你上月才进府的,定是不知道,大婚那夜,驸马可是弃公主而去,彻夜未归!”

侍女不由得惊呼出声:“寻常人家,新妇也不肯受此辱,更何况是公主?”

“谁说不是呢,闹得沸沸扬扬,公主回宫谒见后,足足一月都闭门不出……”

廊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窃窃私语不得不匆匆散场,侍女们行过礼,低眉俯首地退出去,木门轻合,将明媚的日光阻隔于外。

曼珠往盏中斟好新茶,扶着茶托小心地将杯盏移至摛锦面前,这才轻声道:“随行的医师已去周公子那瞧过了,只是些皮外伤,未伤到筋骨。”

“送些伤药过去,免得那些御史又来寻我的晦气。”

摛锦捏着茶盏,指腹沿着杯口一圈圈摩挲,比起喝,更像是在折腾沉浮在绿波中的叶梗。

“周公子今日颜面尽失,定会闹得不依不饶,”曼珠叹了口气,忍不住劝道,“左不过是些用来陪殿下解闷的,若殿下不喜,只管差人将他打发了便是,何必亲自动手?”

不喜?

摛锦微微失神,那等跳梁小丑,放在寻常时,她自是不会理会。可偏偏是在游猎,偏偏要提及那二字,她原本的逗弄心思竟鬼使神差般被挑拨成怒火,这还只是一闲杂人,若真是那人,岂止是不喜,简直是令人生厌,令人作呕。

攀龙附凤还要故作清高,最是虚伪下作不过。

杯盏被猛地摁回桌面,突然的动静将曼珠吓了一跳,百转思绪还未理顺,当头便是质问:“驸马呢?”

“……驸马称病,只派了个随从来回话,”曼珠心头一颤,虚虚地解释着,“近日时晴时雨,染上风寒也是在所难免,驸马定是忧心过了病气给殿下,这才……”

“我竟不知他这般‘身娇体弱’,”摛锦只觉荒谬,没兴趣再听曼珠绞尽脑汁编造的借口,“既是病了,那就好好养病,传令过去,未有我的准许,不许他出院门半步。”

曼珠咽了咽口水,唇舌黏连在一块,“请医师”三字于喉间数度盘桓,在同那道冷冽的目光相会时,变成极低极小的一声:

“……喏。”

*

手持青莲步障的随从鱼贯而出,将来往行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尽数阻绝,长柄伞沿的银铃轻响,摛锦便随着伞荫步入府门。

来时声势浩大的游猎,只维续了半日便不欢而散,着实令人惋惜,可转念再想,能不必继续讨好这恶名昭彰的三公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要知道,赐婚三年,当她驸马的定国公世子在京中几乎已是销声匿迹,若非是被折磨得失了人形,又怎会沦落至此?

坊间流言不断,仆从私语难停,是真是假,无从解释,乃至摛锦本人,都对此隐隐有些认同。

上一次见驸马是什么时候来着?

已记不清了。

总归她召过许多次,但他从未应,他拜过许多回,她亦未曾允。

相看两厌的怨偶,不外如是。

她略带嘲意地勾了勾唇角,大步行过廊道,任是两侧的木芙蓉颜色正浓,也吝于施舍去一抹余光。

“连日舟车劳顿,殿下是想先去沐浴更衣,还是先用些瓜果点心?”

曼珠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未等来回应,脑中弦只好紧绷着,目光在几个岔路口来回扫过,兀自在心中推断她的目的地,以求第一时间吩咐下去,让府中做好准备。

雕梁画栋间的浓墨重彩逐渐黯淡,石板的空隙间充盈的不再是名贵的花木,而是叫不上名字的杂草,错综复杂路径收束在一起,通向与整座公主府格格不入的荒僻院落,灰墙绿瓦,湿朽的匾额上是掉了漆的大字——“竹闻院”。

“殿下是想……”

“随意走走罢了,”摛锦将目光落在半青半黄的竹杆上,微微蹙眉,“府上莫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破败成这样,怎么也不叫人来修整一二?”

曼珠斟酌着开口:“上回生辰宴时,驸马惹了殿下不快,被发落到这院中反省,因着殿下未明说期限,所以驸马他一直住到现在,若是修整,应将驸马迁去何处?”

摛锦抚弄竹叶的手指顿收,眸色更冷一分。

当真晦气!

她甩袖欲走,可人已至院前,若这般不声不响地退去,落到那些个爱嚼舌根的仆从嘴里,岂不是她堂堂一个公主在驸马这吃了闭门羹?

思及此处,她重新端出一副倨傲的姿态,“府中空院众多,让他自个儿挑个,免得叫人以为我故意苛待他。”

话音已落,摛锦仍立在原地,曼珠心下了然,这是等着驸马出来谢恩呢。当即踩过被青苔爬了大半的石阶,正要叩门,眼睛却先瞥见门环上黄黄绿绿的铜锈,到底没能狠下心拉上去,从怀里摸出一方绣帕,将其缠裹,这才肯分出两根手指牵着门环叩下。

“公主驾到,还不快出来迎?”

风声静了一瞬,随后响起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木门被小心地支出一条缝,露出张皱皱巴巴的面皮,“哪来的丫头拿老头子我寻开心?公主怎么会来这破落地?”

“公主想来就来,还要同你报备不成?”曼珠轻哼一声,双手并用,将门板拽开半边,“驸马呢?公主亲至,他理当恭迎。”

守门的老头扣了扣牙间的菜叶,“不在。”

摛锦沉声问:“去哪了?”

“这谁知道?”

老头将菜叶连同唾沫一并啐出,抬头的刹那却慌了神,讷讷出声:“都走半个月了……”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沁园春·孤馆灯青》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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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朝末年,山河动荡,叛乱四起。

时人都道师太公能谋善断,长女是圣眷正浓的贵妃,次女为风光无两的侯夫人,剩下一个庶女,被用来押宝邺朝下一个新贵。

师燎带着十里红妆,嫁去叛乱刚平的樊川,只是掀开帘的那一刻发现——这个便宜夫君被掉包了。

啧,白瞎她淬过毒的匕首。

真夫君是个见风就倒、一步三咳的病秧子,假夫君素衣涂粉仍遮不住满身腱子肉;真夫君荒淫无度、婢妾成群,假夫君随意撩拨,便要闹个面红耳赤。

相比之下,假的比真的好,那,她就让假的变成真的。

师燎的指尖划过他的喉结,挑起他的下巴,于他唇上落下清浅一吻。

“能讨我欢心的,才配当真的。”

奈何局势瞬息万变,天子驾崩,群雄并立,师家荣华不复,他也不必再顶替他人身份行走。

形势逆转,他为刀俎,她为鱼肉。

师燎被攥着手腕抵在架阁,简牍落了满地,他的牙尖在她的耳垂磨蹭。

“想要什么,要说出来才是。”

注:男c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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