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阴云驱逐开落日,天空被一道刺目的光芒撕破,雷声滚滚,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
几道响雷过后,云朵淅淅沥沥地洒落几颗雨珠,旋即密集成片,哗啦一声倾泻而下。
“先生,这雨越下越大了。”
云湛轻锁着眉心抬头望天。
他们刚上街便被夏日的雨扑了一身,衣摆处都溅上不少污水。
“歇着呗,又不急于一时,”燕瑾卷起被浸湿的衣袍下摆,“王川那间破旧院子,也不是非住不可。”
“可……”
“好了,你随处逛逛吧。”
燕瑾有些急促地打断云湛未尽的话,借口支开他。
这间酒楼不算小,入户是大堂与说书先生书案,中部镂空,站在高处还能欣赏歌舞。
云湛一见到酒楼的布置便有些心痒,尤其楼上还备了许多玩乐的房间,他都想去看看,只是——
先生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燕瑾倚靠窗台而坐,待云湛起身后便撑了胳膊在桌案上,眉心皱起波澜,就连往日都神采奕奕的双眸如今也有些黯淡。
这是——淋了雨身子不适吗?
“……放开去玩,你叶哥哥有银子。”
燕瑾余光注意到云湛脚步犹豫,还以为他是是担忧自己付不起银两。
……
云湛现在很怀疑,他觉得燕瑾心里除了银子再装不下其他。
连沈将军也是。
沈以楼放他走的时候,每次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欲言又止,至少云湛觉得,沈将军是想带燕瑾一起走的。
但……先生并不这么想。
或许,就连最初先生答应沈将军回军营……也只是为了银子。
只是现如今,战事平息,他们之间也该两清了。
“先生……”
云湛颠了颠自己的钱袋子,这才想起沈将军托他带了些东西给先生。
“殿下!”
叶江寒高昂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打断了燕瑾的思绪,也阻止了云湛未尽的话语。
他不知从何处搞来了一件厚外袍和一罐药酒,经过云湛时顺手将药酒递给他。
那药罐子不算轻,盛着满满当当的药酒,云湛只得抬起双手去接,钱袋子离了那只手的托举,悠悠地坠在他腰上晃了两圈,方才妥帖停下。
“今日天凉,殿下还是莫要对着窗口吹风了,卑职在楼上为殿下开了间雅房,请殿下移步。”
燕瑾微闭着双眸,单手撑在桌案上,面庞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不去。”
叶江寒才不管他说了什么,单手捏着燕瑾的肩膀就把人提了起来,语气再无之前的恭敬,“上楼。”
“哎,叶哥哥,先生他……”
“叶江寒,”燕瑾吃痛,猛地甩开叶江寒,“滚!”
自幼叶江寒便是他的近侍,那年他五岁,叶江寒十二。
虽说燕瑾是叶江寒的主子,但或许是他幼时对年长者的向往,又或许是他与叶江寒相似的容貌,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平等的朋友。
可就在他十三岁那年,他才第一次看清叶江寒。
叶江寒为了指挥使的职位,借奸臣之手谋害太子,又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得了皇帝的赏识。
官职荣誉全是他的,可太子身子却大不如前,再拿不起刀剑。
即便是如此粗糙的谋略,皇帝却恍若未闻,事后奸臣车裂诛九族,他却平步青云,背后的痕迹被人一手摸净,连他都查不到分毫。
皇宫水深如此,这才是燕瑾迟迟不愿回京都的真正缘由。
“先生,这药酒……”
云湛侧身关上雅房的门,彼时叶江寒正倚在门外不远处的栏杆上。
燕瑾收回思绪,抬手拨开被云湛抱在怀里的酒坛子。
他吸了吸鼻子,“你可分得清,这药酒中添了何物?”
云湛倾身去嗅,“川芎、防风、荜茇、细辛、蜈蚣,还有……荆芥!”
燕瑾闻得分明,只是——鼻翼间,似乎揉杂了些许清冽的味道。
“还有呢。”
“还有?”云湛细嗅,却还是未尝品出那最后一味药材,“……没了吧,先生。”
“开盛的槐花。”
燕瑾轻笑着指了指云湛腰间。
云湛低头,钱袋子正正垂在他腰间。
“先生果真聪敏。”
“这钱袋子布料粗糙,却带着玄甲纹,之前也从未见你用过此物,想必……是沈将军所赠?”
“是,此物是沈将军托我赠予先生的。”
燕瑾眸间闪过亮光,指腹轻轻掠过其上的玄甲纹,唇角染笑。
“云湛,屋内湿气甚重,药酒又偏凉,可否请店家在火上稍过。”
“是先生,我去去就回。”
“莫急,这药酒的温度还需你把控。”
“还请先生放心。”
云湛缓缓退出,门也被他带上。
此房背靠竹园,燕瑾坐在榻上恰好能看到竹山烟雨,屋檐染上潮气,闷湿铺在面上,竹叶笼罩着的薄雾,迟迟未散。
“沈以楼……还算有些良心。”
解开钱袋子前,燕瑾还特意去净了手,擦干水渍才作罢。
那钱袋子的重量并不算轻,待燕瑾打开才注意到其中放置了一块玄铁。
玄铁表面光滑,被人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却连个刻字都不见,怎么看,也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废品。
这是何意?
燕瑾颠了颠这块玄铁,无奈扶额,“沈将军,果真神人。”
玄铁一经拿出,钱袋子便轻的恍若无物。
燕瑾翻手倒置,轻飘飘地落下一封书信、几片花瓣和……数枚铜钱?
……
他真的是缺这几两银子吗?
燕瑾略显无奈地拨开铜钱,拾起那封书信。
——京都事态紧急。
燕瑾眉心紧皱。
就这六个字?
废话一句,至于藏着么严实吗?
燕瑾轻轻叹了口气,又重新把信纸和花瓣塞进布袋里,搁置在一旁。
京都的事,其实说小不小,但说大也算不上大。
区区十六卫还真不至于把燕鸣渊逼到此种境地,急召沈以楼回宫,却放任叶指挥使在边疆晃悠,燕瑾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缘由。
“秃驴也奇怪得很……”
哄着骗着他回去……
燕瑾揉了揉眉心,心下一阵烦躁,牵连着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先生——”
云湛端着温热的汤药返回的时候,燕瑾已经闭目倚在床榻上了,他先是观察着燕瑾的神色,确定他们家先生睡着之后便止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叶江寒望眼欲穿的目光。
燕瑾团起身子窝在榻上,眉心不安分地锁着,指尖却紧紧勾连着布袋的系绳轻垂在床侧。
他睡得不沉,在云湛推门时意识便有些醒了,只是眼皮略沉,伴着消弭在空气中的淡淡清香越发抬不起来。
云湛窸窸窣窣地靠近,衣袍布料的摩擦落在燕瑾耳膜上越发清晰,间或几声交谈,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下一秒——
浓烈的药味直冲他的鼻子。
叶江寒端着汤碗直接往他嘴里灌药!
“咳咳——”
伴随着叶江寒粗鲁的动作,不可避免地有几滴汤药洒落在燕瑾白净的锁骨上,但紧接着就被叶江寒大力抹去,留下一片红印。
“叶江寒!”
燕瑾扶在榻边的骨节用力到发青,却依旧克制着没往叶江寒脸上呼。
“喝完。”
叶江寒死死掐着燕瑾的后脖颈,确保最后一滴药汤也流进了燕瑾嘴里才松手。
一旁目睹全程的云湛呆滞地站在侧面,大气不敢出。
燕瑾被叶江寒堵得没话说,逃避喝药也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他不占理。
“药必须按时喝,你——”叶江寒搁下药碗净了净手,转过目光去看云湛,“盯好他。”
……
燕瑾翻了他一眼,抓过沈以楼留下的布袋就想走。
“还有,”叶江寒抬脚在燕瑾的必经之路轻绊了他一下,又成功收获燕瑾一记眼刀,他轻轻扬唇,“不许直呼我大名。”
“……知道了,叶指挥官……”
一句话被燕瑾说的咬牙切齿的,恨不得隐没在他齿间的真的是叶江寒这个人。
“叫兄长。”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整个房间都沉静下来了。
云湛似乎有些呆住了,瞳孔骤缩,心脏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
叶江寒是燕瑾亲哥这件事燕瑾隐约能猜到,但他俩从来没拿到明面上讲过,这算是第一次。
根据燕瑾的调查,叶江寒应该是在先皇后也就是他生母入宫前跟燕鸣渊生的第一个孩子,只是彼时朝野尚处动荡之时,燕鸣渊带着先皇后回宫的路上又遭遇前丞相刺杀,动乱之时小叶江寒被人掳走。
此事之后,先皇后便时时忧心,郁郁寡欢,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没过几年便在诞下燕瑾后过世了,此事也因此成为了燕鸣渊心头一根无法拔除的尖刺。
朝政一稳定,燕鸣渊便动用大量兵力寻起一位不为人知的孩童。
此时,前丞相虽已上书请辞,但其势力仍遍布朝政,连现任丞相都唯他是从。碍于情面,燕鸣渊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接叶江寒回宫,只是放在燕瑾的景曜殿,高官厚禄地养着,甚至因为愧疚包庇他的罪行,相比之下,连太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燕瑾轻轻叹了口气,他真的有些累了。
“兄长。”
“小瑾,离沈以楼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人。”
叶江寒凝眉说着,抬手去拿燕瑾紧攥在手心的布袋。
燕瑾扬了扬手躲过,他轻挑起唇角,眸中却未染上笑意,“叶兄……不也是这样的人。”
眼里只有权力。
要是燕鸣渊知道被他放在首位的儿子一直期盼着他死,心底到底会是什么滋味。
“天好像放晴了,云湛,我们走吧。”
茶楼外夜色浓厚,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甚至还有淡淡月光投射在尚未干透的地面上。
“先生,我们去哪?”
云湛搓着胳膊四处张望,就这个时刻,街上从头黑到尾,连一家亮着的房屋都寻不到。
“回府衙。”
燕瑾今日没什么兴致,脚步沉重,连话都懒得说。
“可是……”
燕瑾解下外袍披在云湛身上。
云湛正是长个的年纪,身量比他略矮,燕瑾穿着正好的袍子,披在他身上有些拖地了。
“府衙还有人等着我们呢。”
“那……”云湛顿了下,轻声开口,“叶哥哥……怎么办?”
“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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