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燕瑾坐在草丛里吃的正香,茯苓饼的渣子遗留了一些在他唇角。

“将军不吃吗?”

沈以楼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

燕瑾另一只手接过,惊诧道,“将军竟是如此心细之人。”

帕子是棉麻的,很普通的款式,质朴柔软,在沈以楼怀里捂了许久竟然还带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

沈以楼自动忽略了燕瑾的甜言蜜语。

燕瑾已经习惯了爱答不理的沈以楼,又从布包里捏了块茯苓糕。

茯苓糕不似寻常糕点那般甜腻招摇,带着点药香与米香,很合燕瑾的口味。

一时,风声寂寥,暮色渐合,不知何处的风铃扬起,发出几声零落的脆响。

“润之,你不记得我了?”

燕瑾观察着周围环境,信口道,“当然记得了,大名鼎鼎的定北将军,谁人不知?”

“幼年时。”

“将军何出此言?”

燕瑾有些茫然。

他幼时没出过远门,沈以楼又远在边陲,他上哪能遇到他?

更何况,像沈以楼这样长在他审美上的人,他但凡见过一次必不可能忘。

“无事。”沈以楼睫毛低垂,也不再看他。

明明没什么表情,但燕瑾无端感觉到他的难过,细细密密地透过皮肉刺入他的内脏。

他抬手想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将军……”

垂落的手被沈以楼接住,依然是面无表情。

“想必那些人已经找过来了,先出来吧。”

燕瑾犹豫着开口,“将军,刘姑娘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沈以楼点了点头。

暗淡的天色似乎确实会给人徒增愁绪。

现在的燕瑾看着坐在灌木丛中的孤单人影,有些落寞。

随即,他弯下腰挑了挑沈以楼的剑穗,“将军,你待会往这边走,不要转弯,大概八百米能看到一条宽阔的山路,沿着山路走就到医馆了,你在那等我。”

沈以楼没回答,只是抬眼盯着他看。

可能是偏执地想从他这里找到些幼年的痕迹。

“别看了将军……”

燕瑾抬手虚掩着沈以楼眉眼,这么直白的目光他真的受不住。

“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忘了许多事,将军如果愿意,我们找个机会聊聊,这次我肯定不会忘。”

“拉钩。”

“好。”

两根小指轻轻一勾,像两株嫩芽在春风里打了个结,天地见证。

燕瑾指节微凉,勾住沈以楼的时候能感受到他掌心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茧子。

“那边——”

“就是那件红袍,酋长定制的,把人给我抓回来!”

“走了将军。”

燕瑾忽然漾开一捧笑容,照得小小的灌木丛都亮了一瞬。

“面纱。”

借着草木的遮挡,沈以楼轻轻给他扣上那淡红色的面纱。

薄纱垂落,燕瑾的面部渐渐模糊,连靠近的沈以楼都有些看不分明。

“哎,我在这。”

燕瑾转身模仿着刘云锦的声线夹起嗓子,尖细的声音恍得灌木丛中的沈以楼都愣了一下。

看着渐渐远去的一行人,沈以楼没有选择回去,只是简单放了个哑箭就悄悄跟了上去。

哑箭带着亮紫色的光芒切开暮色,朝着远处的山脊飞去。

不管是驻守在边疆的定北军,还是坚守在医馆的徐朔野都注意到了。

徐朔野手里还端着刚盛好的汤药,“将军在呼叫我们。”

“找到路了?”

“紫色的,应该是——混进去了。”

对他们将军来说,哑箭的颜色也很有讲究,徐朔野刚进定北军的时候还接受过专门的培训,最初光是记这些颜色都差点给他吓退了。

“那先生还回来吗?”

里屋煎药的云湛听到声音也跑出来了。

“小屁孩,你家先生被我将军拐跑了,我们在军营会照顾好先生的。”

远山褪了青,化成一抹黛色,缓缓浇下来。

虽然是被绑去作妾室的,他们也没敢对燕瑾随意动手,手脚都没绑,只是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燕瑾知道沈以楼不会乖乖回去医馆等他,肯定是悄无声地跟在后面。

但是!

这样他想给沈以楼做个标记都做不了啊!

大晚上的,万一人迷路了怎么办。

就算沈以楼用不着,定北军日后也肯定能用到。

“快到了,把脸给她蒙上。”

谁?

燕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麻袋套住了脑袋。

视野一下子黑透了。

哦。

原来是我。

燕瑾一看不见,整个人都不好了,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该往哪走,慌乱中抓住了身侧人的胳膊,任他带着自己走。

周围环境好似宽阔了不少,没了树林的寂寥,反而多了些人气。

燕瑾隔着麻袋都能看到远处闪着红光的火把。

下山了?

“到了。”

他果然猜得不错,山脉相连,下山就是突厥大本营。

脑袋上的麻袋被取下,燕瑾甫一见到光,面前就探出来一个大脸。

肥头大耳的,因为肉太松驰,在脸上堆叠成褶皱,一双小眼睛深陷在肉堆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这谁?

燕瑾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心脏提到嗓子眼,又默默地沉了下去。

他艰难地挤出一抹微笑。

“嘿嘿。”

莫贺昆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嫌弃他长相的人,兴奋地给燕瑾打招呼。

只可惜燕瑾是个男子。

莫贺昆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只想取掉燕瑾面上碍事的红纱。

“可以摘吗?”

还挺有礼貌……

但是,当然不行了,小胖子。

燕瑾正想拒绝,抓他来的小队头头就开口阻止了。

“酋长,正式入洞房前,双方不得相见,且必须为对方雕刻出一只猪,您的手工还没完成,期限之前完不成仪式可是要推迟的。”

那人可能是看出来酋长对燕瑾比较满意了,拿他当挡箭牌,三言两语就把‘酋长’哄走了,跟哄小孩儿一样。

来接燕瑾的是一位侍女。

“小姐,奴婢小春,是阿史那设尔[1]派来照顾您的,这边请。”

原来不是嫁给阿史那的啊……

燕瑾了然,他还以为随便一个长的就是阿史那呢。

也怪他,小时候夫子一讲课就困。

“那个猪……”

“噢,您说夫妻双方都要刻的那个吗?”

小春带着燕瑾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绕得燕瑾脑袋疼。

这是生怕他摸清一点地形啊。

“那是我们一族的传统,寓意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燕瑾没法了。

“小姐家如果有其他习俗,可以提出来,酋长也会适当采纳。”

“我们那边婚姻大事都是需要双方长辈到场的……”

燕瑾试探着开口,虽然他也知道不太可能。

小春沉默了。

燕瑾也沉默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燕瑾松弛地走在路上,感受着微凉的晚风,欣赏着近在咫尺的骨鸣山。

果然如话本所说,骨鸣山远处看显得低矮,靠近了才知道有多巍峨。

空洞的风蚀柱杂乱中带着秩序,垒叠在半山腰。风从洞中呼啸而过,似是守卫在边疆的魂魄在为大晟的疆土鸣不平。

“到了?”

小春把燕瑾领到一个独立的帐篷门口,转身就走了,一句话没说。

这是……被他的话气到了?

至于吗?

燕瑾才懒得管她,掀开门帘就走进去了。

只是刚坐下,肚子便开始叫嚣了。

“不是,我晚饭呢?”

夜色渐浓,乌鸦在半空中嚎叫,伴随着隔壁帐篷莫名其妙的响动,燕瑾是真一点睡不着。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饿着肚子。

那侍女好大的气性,连饭都不给他送,燕瑾的帐篷又偏远,他出去了好几次,还没找到放饭的地方便被巡逻的士兵赶回来了。

门帘突然被人拉开,闯进来一个模糊的身影。

借着微弱的光亮,燕瑾勉强能到看到来人的体型。

宽大一个。

这不是酋长吗?

为了防止被发现男子身份,燕瑾赶忙披上了外袍,弱弱地叫了一声,“酋长。”

燕瑾的声音夹得很细,娇滴滴的。

闻言,莫贺昆硬生生止住了向前的步子。

“冒犯了,姑娘。”

“酋长怎得夜半来奴家帐篷?”

燕瑾知晓了他们不能见面的传统,自然要挑薄弱处攻击。

“听闻姑娘晚上没吃饭,特意给姑娘带了些吃食。”

燕瑾这才注意到莫贺昆手上提的食盒。

这么好?

还没等燕瑾欣慰完,莫贺昆另一只手上突然折射出一点亮光。

刀?

燕瑾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还有我雕的猪,用珍珠刻的,拿给姑娘过目。”

只是这样吗?

“人跑哪去了?”

“设尔,奴婢刚看到有人进了新娘子的帐篷。”

是小春的声音。

“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燕瑾帐篷前。

“姑娘睡了吗?”

燕瑾立着没动。

反而是莫贺昆点燃了帐篷内的煤灯,还主动拉开门帘给阿史那检查。

“哥,是我。”

这是燕瑾第一次见到阿史那真容。

没有话本里描述的那般恐怖,古铜色的皮肤甚至还给阿史那加上了一层质朴的滤镜。

阿史那环顾四周,除了桌上还没打开的餐盒和折腾得跟狗窝一样的床,其余地方跟没用过的帐篷一般无二。

“你一直待在这吗?”

阿史那开口又是别的味道,浑厚的音色搭配上霸道的威压,燕瑾感觉帐篷内的空气都被他的气场驱散干了。

“是……”莫贺昆撒娇似的揽住阿史那胳膊,“哥,我好无聊,你都不陪我玩。”

阿史那又盯了燕瑾几秒,“送酋长回帐篷。”

“是。”

“小弟年纪小不懂事,劳烦姑娘了,但姑娘也要注意,我们这儿的规矩不能坏。”

阿史那开口就是规矩来规矩去的,燕瑾最讨厌这种方方正正的约束了,难受。

但——身不由己啊。

“奴家知道了。”

“小春,明日给这位姑娘再量身定做几套衣裳,新服和常服都要,既然嫁进来了,也别太寒酸。”

可能是碍于礼节,阿史那也没再仔细搜查,转身便走了。

“是。”

门帘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为了确认没人再来,燕瑾还探出头环顾了一圈,又仔仔细细地把门帘扣上了。

“沈将军好大的胆子。”

[1].设尔,取自“sheer” 纯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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