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巍峨的,生活了十几年的古城慢慢变成一阙影,溶在了雨后初霁的树梢中。
南枝脸庞四周蒙着蓝棉巾,打起的结系在下巴处,正一颠一颠地坐在骡车上,咬着大娘塞给她的馒头,看那扬州城缩进了树冠间的虫蛀,古朴灰棕,模糊一团,直至彻底消失。
她转首,用清脆而甜润的嗓音感谢大娘愿意载她一程,真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大善人,往后肯定会多财多福的。大娘听着小姑娘的夸奖眉开眼笑,又掰了点肉干递到她嘴边。
……
骡车将她送了一程,被迫分道扬镳。南枝肩上包袱里多了点馒头肉干,钻进熙熙攘攘的下一城中,稍微一藏,那些紧追不舍的歹人极难再寻不到人。
有时,刚在人群中瞧见点影子,刚想去抓就如脱手的泥鳅般混到泥地,消失不见。
这种你逃我追的把戏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后,在距京城不远的官道上,大路宽敞,难躲难藏,南枝直坦坦地坐在小船上,眼睛缩在蓝布巾里心虚地四下偷瞥着。
她实在不知是和谁有这般大的仇怨,竟狂追到了京城,偏要置她于死地。
待船夫撑杆靠岸,南枝忙不迭跳上了岸,避开那直挺挺的官道,准备猫进深山里,抄小道进京。
可她走后不久,又有一船靠岸,上面走下了十几个高大魁梧的男子。
其中一人扫视了圈,一把攥住低头扣绳索的船夫的衣领,将他整个提起,冷声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十**岁的,行迹可疑,动作鬼祟的姑娘家坐了你的船,她人呢!”
船夫对上了十几双黑压压的眼睛,吓得脸色煞白,颤着指尖朝小路指去。
男子啐了口,低骂了声将船夫往地上一摔,转首和其余人快速往小路上奔去。
……
山路崎岖难走,人迹罕至,船夫却说距京城最近的小道,脚程快点,兴许能在黄昏前入城,她仔细回忆着船夫的话,腮帮塞满了最后的肉干,灵活地穿梭在深山中。
蓦地,远处传来一道草木被踩断的声响。她脊背一绷,快速将包袱抱紧,可刚抬脚,一柄刀就直直往她这处投来。
幸好偏了一点,深没入粗壮的树皮里。
“此时站住,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男子语气有些急躁,他们十几个大汉追一个娇柔的姑娘家一个多月了,却次次被甩开,还一直到了京城跟前,实在丢人。
主子的吩咐是越快越好,暗中行事,切莫引人注意,可再跑下去,真要闹到天子跟前了,到时他们一行人有何脸面再向主子复命。
各个捏紧刀柄,加快脚步,快速追上前。
幸而深山路绕,迂回崎岖,前几日又刚下过一阵急雨,难在山路上疾步,南枝闷头往前,泥地湿软,耳朵防着黑衣人,眼睛还得注意着脚下路障。
没一会,身后动静渐渐小了,似在曲折回转的深山上迷了路。
她刚才窃喜,加快脚步往前走,高高翘起的唇角却在下一刻冻在脸上。
——眼前,一角没有前路的陡峭山崖。
南枝来不及转身,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追了上来,刚看清眼前情形,忍不住嘲弄道:“跑啊,怎么不跑了?有本事你就直接跳下去啊!臭娘们,溜了我们这么多时日,老子鞋都闷臭了,你现在滚过来,我兴许还能发发善心留你个全尸。”
南枝往山崖角挪动,心猛转着,视线落在他们手中比自己脖子还宽些的大刀,心尖一颤。
这砍下去,她真能有全尸?
不行!她精心养护了这么多年的脑袋,花了那么多银子,决不能烂在这种荒郊野岭!
南枝抖着唇,忽而想起了来时船夫说过,这江水连绵数里,绕着群山,水流激荡,构成了峭壁深涧的奇观。
在船上时,她也看到这江水一直往前淌,沿着山底。若是走运,有一半机会她会掉进湖水里,勉强保住小命。
想着,她看向那几人,脸上露出濒死的仓惶道:“我到底惹上了谁?值得让你们追杀我至此,死之前,至少让我知道仇人是谁,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不会寻错了人,进了你们的梦乡。”
为首一人冷嗤声道:“死到临头了,还多嘴什么?与其问我,不如到地府里问问阎王。”
南枝见没诈出来,闭了嘴,眼睛却慢慢落在他们拿着的大刀上。
刀为精铁所制,江南少见,刀柄末梢留有圆形徽印,这样式,她在沈言灯惯用的剑柄上见过。
她指尖一颤,舌尖被咬出了血,缓缓道:“是……沈言灯?”
为首的笑意一僵,不知是被说中了还是旁的,手中捏刀的力道又紧了几分,作势靠近了几步。
苦夏烈日高悬于天穹,她双颊被晒得发烫,全身却又凉出了冷汗,冷热交加,一点血腥在口中弥漫着。
沈家高门,轻蔑商贾重利浅薄,沈言灯又是沈家嫡长,自幼被寄予厚望,与其相配的本不应是她这出身,可因着年前柳家用重金帮沈家平了一场烂账,沈家这才松口结亲。
她原以为,沈言灯未曾出言反对,便算是默认了这场婚事,对她也是有几分情意的。
南枝松开咬着舌的齿,后知后觉的痛意从口腔弥漫开。
杀人偿命,若她此遭没死透,爬都要爬到京兆尹的府前告发他。
恨意盖过了恐惧。
她不再犹豫,身体微转,轻轻跃下,衣摆翩飞,似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般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山崖。
几人都一惊,快去到山崖前探看,一眼见不到底,甚至听不见重物落地的声响。
恰巧,风云骤变,烈日仍高挂在天,竟就这般下起了晴天雨。
为首之人眯了眯眼,探看许久才决定道:“柳南枝摔下山崖,死无全尸,回去复命吧。”
——
山涧底下碧绿江水晃荡,清透见底,偶有嬉乐小鱼摇摆尾巴,荡漾出层层水花。
船夫费力撑杆,总算抵到了岸边,将南枝扶下。
悠悠清风飘过逼仄山涧,南枝皱起了眉,颤动着睁开了眼皮,入目便是落尽了积雨的天际,她直起腰身,呆呆地坐在地上,脑袋一阵阵地剧痛。
她是谁?
这是哪?
她为什么会在这?
……
船夫见她醒了,带着余惊捂住胸口道:“你这小姑娘快吓死我了。刚把你送上岸,就有一伙人过来打探你的去向,我看他们拿着刀,不像什么好人,就准备去报官,结果刚一上船看你泡在江水里……”
南枝茫然地看着他,脑海中骤然闪过男子狰狞的脸庞。
她好似是被几人追着不慎摔下去的,可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追自己?
“你不是要去京城吗?快起来吧,再晚些城门就要关了。”
对,她好似是要去京城,要去寻……谁来着?
她嗓音嘶哑,呆呆道:“我要去京城?为什么要去?我想不起来了。”
船夫道:“你不是要去寻京兆尹吗?还向我打听他的住处呢。”
京兆尹?
南枝下意识拔下木簪,指尖摩挲着木簪上一小小的涿字。
她是专门来寻他的,为了什么?
蓦然,她从额角疼到了后脑勺,像有钝器打击一般难捱,双手紧抱着脑袋好一会缓不过神。
破碎的片段闪过脑海,未婚夫,买凶杀她,弃她另娶……
电光火石间,南枝猛地抬起脑袋,瞪大了眼睛。
连起来了,都连起来了!
她叫南枝,自幼住在扬州,意外和京兆尹相识相爱,却因嫌弃她出身低微,弃她而去,又怕有损官声,居然还买凶杀她!
真是一个薄情寡义,背信弃义,奸诈卑鄙的小人!!!
船夫提起了陈大人,话茬被打开了般,絮絮叨叨道:“这陈大人可是个好官,这些年好些人都坐过我的船,专门去京城寻他呢……”
南枝却骤然站在身,咬紧牙关,满脸坚毅果断,朝他拱手道谢道:“多谢您救我一命,不过……”顿了下,声线激昂又满怀愤恨:“陈大人并非是什么好人,他为了官声,抛弃发妻,还派刺客追杀她!”
“什么?”
船夫瞠目结舌,待反应过来时,南枝已经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远方。
他摇摇脑袋,这姑娘看着挺聪明的,原是个傻子。
——
翌日,京城人烟稠密,阙楼高耸,陈府如往常数年般死寂又沉闷,仆役丫鬟捧着物件,垂首噤声穿过长廊,直至后院,雅淡花树幽幽绽开,水渠盛莲,蜿蜒在嶙峋假山处。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只喜鹊,正挤在墨绿树叶间,抖了抖羽毛,便捏着嗓子清脆地叫喊起来。
与之一墙相隔的南枝,正站在陈府门口。
她无比心虚,四下窥探了瞬,见没人打量,迅速弄乱发丝,然后脚底一软,身子一歪,眼睛一红,恹恹地瘫在了地上,开始扯着嗓子大喊:
“没天理啊——”
“我一个柔弱姑娘家,孤身一人到京城寻夫君,谁料夫君居然是个负心汉,嫌弃我出身低微,配不上他,居然暗中派刺客来追杀我——”
短短几句,瞬间吸引了沿路行人的视线,他们很快围上来,疑惑又好奇地盯着她看。
南枝拧了一把大腿,总算多了些哭腔,凄惨地看向他们。
“诸位,我就是个从扬州来的弱女子,此行专门上京来寻我的夫君,可、可他居然是个水性杨花,薄情寡义,朝三暮四的负心汉!”说着,她捂面呜呜哭了起来。
南枝进京后,才知晓这陈涿有多手眼通天,母亲是陛下同胞姐姐,又与太子交好,极受官家信任……她忿忿咬牙,全天下的好事真叫他给占尽了。
告发他?她没那个胆子。
忍气吞声?她害怕真被刺客杀了。
想要活命,只能越闹越大,闹到整个京城都知道她是被陈涿抛弃的未婚妻,倘若出了事,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他。
如此想了一宿,等到天色渐亮,路边行人多了,她便马不停蹄来这诉苦了。
从指缝里瞄了满脸关切的行人,她心中一阵得意,南枝啊南枝,你怎么失忆了脑袋还这么灵光,可叫旁人怎么活啊。
她松开手,眼睛被揉得通红,抽泣着掀开一小截袖口:“各位好心的哥哥姐姐们,你们瞧,这就是那些刺客拿大刀砍的我。”
纤细腕上狰狞地横亘着一粗长刀印,血肉粘稠,又因被水泡过,边缘皮肤肿胀泛白,实在可怖。
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有大娘满怀怜悯地看她:“孩子,你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正巧这是在京兆尹大人的府邸门前,他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就等这一句呢!
南枝缩着脑袋,眼尾压出了泪花,怯生生地抬起了那张沾满的泥灰的脸庞,似很为难地哆嗦道:“可抛弃我的夫君就是……就是京兆尹大人!”
府邸门前死寂了好一会,顿时又响起更为猛烈嘈杂的议论声。
喜鹊惊飞,双翅展开,冒出翠青绿芽的枝丫被震得胡乱颤动。
飞檐拐角,风声浅薄,裹挟着喧嚣吹进深处,这肃穆庄重,经年沉寂的宅子终于裂出了一丝别样的闹腾。
小厮心口怦怦,铆足劲了劲朝书房跑去,待走到了门前,只见青年屈身站在书桌旁,眉骨高耸,长睫轻垂,指尖轻敛起垂落的袖口,另一手执笔在纸上写着奏疏。
“大、大人!”
小厮根本掩不住惊愕,快声快语道:“大人,门外来了个姑娘,说是被你抛弃在扬州的发妻哩!”
笔尖顿住,墨黑一团在洁白纸上炸成小花,迅速洇散开,染污了一片。
陈涿剔起眼帘,素来轻淡的瞳仁里被劈开了一丝惊诧。
他沉声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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