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点30分,江明桢准时醒了,她得起来去食堂打工了。
入夏以后,每天天不亮就能听到环卫工人扫马路的声音。扫帚有规律地划过沥青路,这声音从她到南京以来,一直伴随着她。室友们都还没醒,她必须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出门。什么化妆,穿衣搭配,她都没有时间精力考虑。
她喜欢夏天,但现在很怕夏天的到来,天气渐热,汗水和食堂里的油烟味混在一起,是她最难堪的时候。她不怕吃苦,可是她怕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
就像环卫工人,她知道他们会每天扫马路,也知道,他们会扫很多年。
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她没有后盾,路上孤独一人。永远不能丧失信心,要努力将自己拉出泥潭。她用各种鼓舞人心,铿锵有力的话,激励自己。
可是,时间是很可怕的。它会消磨人的意志,它会让人渐渐失去希望。
就像现在,她拧开食堂门口的水龙头,掬水简单洗个脸,然后就要走进食堂后厨,开始油烟熏烤。
每天如此。
她离大学毕业还有三年,意味着这三年里,每天如此。三年啊,可真是一个不短的时间。昨晚,她在图书馆待到很晚,写了一首诗。
《请对我说谎》
请对我说谎吧
告诉我
世界只有白天,没有黑夜
人们只有爱,没有怨恨
我们从不会悲伤流泪
告诉我
我们没有岁月的伤痕
你可以抛开所有往事
生命永恒,不会消逝
请让我说谎吧
不要来看我
我没有离去
我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山坡上的墓碑
守护着夜晚盛开的曼珠花
天堂里没有哭泣的灵魂
我带来一枝蓟花
盛开在你的窗前
永不凋零
这段时间,林尚川就像消失了一样,从大年初一那天分开后,他就没有来看过她,后来连电话都没有打过了。
看来,她大年初一那天的预感是对的,很神奇,没有原因。
和以前一样,她不知道他们下次见面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是八个月后,还是一年后。
既然是预感,就不是人为能改变的。即使是她去找他,也肯定会有一些他们不能左右的事情出现。最终,结果还是一样的。
她只能等。
江明桢想清楚了这件事,拎着桶,拿着抹布,收盘子,擦食堂的桌子。心里念着昨晚的那首诗,想着怎么修改。
两个月过去了,已经五月份了。李言旌每天怀着期待和焦虑的心情,等待林尚川的回信。
等了一个月的时候,她想,或许是信寄丢了,他还没有收到。她想打电话给林尚川确认一下,可是这种事怎么能在电话里问呢?怎么说出口呢?
现在,她猜测,是林尚川根本不想回她的信。她想到了明桢,这件事,她应该告诉明桢,她没有什么事是明桢不知道的,她可以和她聊一聊,疏解自己的情绪。
江明桢中午吃完饭,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午睡。早上起得太早了,她睡得很沉,睡梦中听到林尚川在叫她,她惊醒了。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清醒之后,她决定还是给林尚川打个电话。宿管阿姨说,有个叫李言旌的,刚打电话了,叫她马上回电话。
“旌旌,你最近好吗?”
“我不好,明桢,我现在思绪烦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只有你能帮我了。”
“怎么了你?是不是你妈妈的身体不好啊?她快生了吧。”
“不是,明桢,这件事我只有跟你说了。两个月前,我给林老师写了一封信,我向他表白了,我喜欢他。可是直到现在,林老师都没有给我回信,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再写一封?”
江明桢愣住了。
李言旌急切的语气和她所说的内容,就像漫天的飞沙走石向她袭来,这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事。她大脑飞速运转,想了很多问题。
“喂,明桢,你还在听吗?”
“听着呢,听着呢,那什么,旌旌,你别着急,我帮你去问问吧,看他怎么说。”江明桢努力压制着情绪,尽力用旁观者的口吻说道。
“明桢,你最好了。那你问了,尽早告诉我啊。”
“嗯,放心吧。我问了就跟你说,你也别着急。”
挂了电话,江明桢来到图书馆旁边的湖边,她望着随风荡漾的湖水,望着洁净的蓝天白云。她多想成为一朵云,或是一棵树。
周围的人和事,她都无力应对。
这就是林尚川消失了这么久的原因吧。她慢慢回想起,在白末镇的时候,李言旌总是喜欢跟她谈论林尚川,也一心想到南京来。
这不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吗?荒诞又现实。
从小到大,她和李言旌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李言旌对她的好,远胜过亲姐妹。
李言旌和她身高差不多,除了颧骨高一点儿,五官也长得好看。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色棉袄,是李言旌看她冬天没有厚衣服穿,送给她的。那原本也是李言旌很喜欢的一件衣服。
冬天下雪的时候,李言旌会陪着她一起在雪地里奔跑,一起吃地上的雪;一起到结冰的河里找冰溜子吃,她嫌冷,不愿动手,李言旌双手冻得通红,找到一块干净的冰喂到她的嘴里。
她喜欢舞蹈,李言旌一直都是她最忠实的观众。她清楚得记得,在很多个傍晚,她们放学后会去南山林玩,在她跳舞的时候,李言旌坐在地上,双手拖着下巴,给她打着节拍,直到她跳不动了,李言旌就过来给她擦汗,扇风。
每年冬天她旧病发作,实在忍受不了疼痛的时候,就会想到死,乱发脾气。家里没有人惯着她,只有李言旌一直陪在她身边,忍受着她的坏脾气,默默捡起她扔出去的课本和枕头。她的父母叫她回家去住,李言旌总是说,明桢正病着。
她在家养病时,李言旌每天放学后都会来给她补课,教她做作业。她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没有告诉母亲和两个姐姐,只跟李言旌说,是李言旌给她买的卫生用品,还洗了她弄脏的裤子。
在上高中以前,很多人都嘲讽她弄不清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们一会儿叫她“江明桢”,一会儿叫她“柴明桢”,过几天又叫她“刘明桢”,十几年了,他们对母亲的诋毁就没停止过。
每当这种话被李言旌听到了,她就像个战士一样冲在前面去维护她,维护她母亲的名声。
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而她似乎从没为李言旌做过什么。
在林尚川这件事上,作为最好的朋友,她没有李言旌坦荡。至少到现在,她都没有告诉过李言旌,她和林尚川之间经历的事,就连她右手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她都没有对李言旌说过。
倒也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在她心里,她一个欠着学费,靠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的人,没有脸跟别人说,她喜欢一个人。
贫穷的人,是没有资格拥有爱情的。
现在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了。
她想好了,她不会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与最好的朋友反目成仇。她绝不会做任何有违道德的事,也绝不会做任何会伤害李言旌的事。在感情上,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步母亲的后尘。
如果不能干干净净地活着,那就舍弃。她单方面做了决定,但她也不愿意故意说一些伤人的话伤害林尚川,他是一个完美、干净的人,她有责任保护他的心。
她给林尚川打了电话。
“南之,金陵学院的樱花开了。”
“明桢,这学期学校里安排的事情多,等我忙完,我就去看你。”听林尚川的声音,他好像很疲惫。
“我想你该了解我,我没有那么脆弱,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我看过太多不值得的人生,我不执念任何事。只有一条,李言旌是我唯一的朋友,她没有任何错,请不要伤害她。如果要有一个人来承担,那肯定是我。”
江明桢对林尚川说着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以她的年龄和生活阅历,在林尚川面前谈人生感悟,想必显得很幼稚可笑。
“明桢,那封信,你知道了?”
“言旌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对我的重要程度远胜过我的家人。她为人坦坦荡荡。我也很信任你,你不想说的事,我不问。你说了,我都信。你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我们也不会成为电视剧中的雷人剧情的。”
“我会处理好的。”
挂完电话,林尚川重新考虑李言旌的那封信。
本来对于那封信,他早已决定不会回信了,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复。那只不过是一个人学生时代的一场青春的暗恋罢了,只要他不回信,不理睬,时间久了,李言旌自然会淡忘掉,在她这个年龄,这样的暗恋不算是一件大事。
可是明桢说的话,让他心疼。就像明桢以前说过的,她已经习惯了承受疼痛。她总想着保护别人,以后,有他在,绝不会让这样事再发生。
三天后,他打电话到李言旌的学校,在电话里告诉她:
“李言旌,那封信,我看了。如果你有困难,需要帮助,可以找我。我第一次到白末镇的时候,漫天大雪纷飞,我先遇到的人,是明桢。人生的道路漫长,风景很多,希望你以学业为重,总会遇到值得你留恋的风景。”
这就算是拒绝吧。
李言旌觉得有这个电话,总比没有消息的等待要好。至少知道答案了。
可是人生第一次表白就被拒绝的滋味,也并不好受。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她感到羞愧。在她这个年纪,这是很大的一件事,足以让她一段时间不能振作起来。
但是,命运的巨轮并不慈悲。
就在同一天,在李言旌还没有来得及为她还没有恋爱就失恋的心情立一个墓碑时,辅导员跑过来告诉她:
“李言旌,快回家去。你家里刚来电话了,说你妈妈早产加难产,抢救无效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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