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与之就这样站着,感受着丘吉炽热的体温,他微微垂眼便看见了那个蓬松的脑袋像个孩子一样寻求安慰。
窗外明亮的阳光照进来,丘吉脸上的泪越发刺眼,让林与之的心就像悬在深海里,无法踏实,可是他又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的徒弟在他身边,一直都在。
“怎么哭了?”他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笑意盎然,“你还是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你……”
丘吉的声音埋在师父的道服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可在林与之耳朵里,听起来就像撒娇一样。
“让我再抱一会儿吧师父。”丘吉的力道更重了些,仿佛要将师父死死禁锢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中,“就一会儿……我实在太累了……”
太累了,这一路走来,时刻活在阴仙的恐惧里,害怕那个已经不存在的手表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倒计时,害怕哪天推开门再次看见那一屋的白蜡烛和那个冰冻而死的尸体。
不论是畜面人还是张一阳,他都像一只凶猛野兽一样往上凑,即便伤痕累累也都不在乎,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害怕失去。可他越来越清晰,他已经从害怕失去,变成了渴望拥有。
渴望拥有比师徒关系更进一步的关系,可以让他和师父之间更加牢固。
他想如丘利说的那样,亲上加亲。
丘吉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沉闷的空气中跳动,一下一下,震耳欲聋,他的指尖在发颤,那层窗户纸仿佛正在被狂风拍打,即将破碎。
“师父,其实我对你……”
轰!
一阵雷鸣电闪震慑天地,霎那间将师徒二人之间浓稠的温情打碎,丘吉的心险些四分五裂,他猛地看向窗外,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黑了,一阵剧烈的狂风疯狂拍打着窗棂,发出吱呀的声响。
师徒二人立马意识到不对劲,极为默契地奔出屋外。
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此时被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吞没,云中闪电转瞬即逝,天地仿佛被划开一道血盆大口。
丘吉紧张地看向师父,而后者正在掐指,伴随着越发紧皱的眉,丘吉知道诡事将临。
“有麻烦。”林与之低语。
话音刚落,丘吉便看见道观的门被吹开,狂风卷席着黄沙直直地朝他们扑来,他反应极快,在狂风距师父面门仅有一寸之离时,一把扯了堂屋中的蓝色四方桌布往那团黄沙一抛。
桌布顿时间像一张渔网,将那团诡物死死包裹,可那个“东西”就像发了狂,在院内横冲直撞,掀翻了所有的桌椅板凳,连同那副丘吉最爱的象棋都毁了干净。
“真是不要命的东西。”丘吉气急败坏,愤愤不平地向师父告状,“师父!那是你送我的棋!”
林与之神色不变,指尖已经夹住一道朱砂黄符,口中低诵,那符无火自燃,化作一道流光,狠狠打在包裹诡物的蓝色桌布上。
一阵像肉被烧焦的声音伴随着黑烟响起,那横冲直撞的诡物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动作骤然一僵。
“就是现在!”林与之眼中冷色一闪。
丘吉与他心意相通,几乎在师父开口的瞬间已经闪身出去,体内阳气奔涌,汇聚于拳头之上,一拳直捣黄龙,狠狠砸向桌布中心。
砰!
至阳至刚的拳穿透桌布,那东西发出一阵令人扭曲的声音,包裹它的桌布瞬间碎裂,显露出一团正在旋转着的黄沙,只是力气明显不如刚刚,甚至正在渐渐消散。
丘吉眼神锐利,准备再来一拳,彻底结果这东西。
“手下留情!”
“等一下!”
两道急切的女声几乎同时响起。
道观门口又闯进来两个身影,是石南星和神巫婆。
她们看见墙角已经快要消散的黄沙,顿时间脸色煞白,石南星手持一串古朴的银铃,剧烈晃动,随着铃声响起,那团黄沙似乎像有了意识,开始渐渐聚拢,而神巫婆则拄着拐杖,眼神复杂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诡物。
很快,那原本松散的黄沙渐渐聚成一个人形,只不过经过刚刚丘吉那一拳,已经若隐若现。
“舒照!”
石南星见她摇摇欲坠,立马收了银铃,上前去搀住那团被黄沙包裹的人影,满是担忧:“你没事吧?”
“舒照?”
丘吉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将视线放在人形上,对方虽然已经处于半透明状态,可还是能依稀辨认出长相,那一头长长的自然卷发,杏仁一样的大眼睛,和丘吉童年记忆中那个稚嫩娇艳的女孩完美重叠在一起。
“舒照!”
一声呐喊刺破云霄,在山谷里回荡,最后彻底淹没在天际边。丘吉看着已经日渐西斜的落日,愤怒地瞪视地着身边若无其事的石南星。
“大家一起出来玩,你怎么能把舒照一个人丢在山里,自己先回来了?”
十二岁的丘吉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气势,硬朗如锋的下颚线让年仅十岁的石南星感觉到无形的压迫,但是她向来骄傲,立马叉腰反驳:“又不是我把她丢下的,是她自己看见那只野兔非要去追,我怎么喊都不应,只能自己先回来了。”
丘吉又气又恼,对这两个性格怪异的女孩子简直没招。
要知道那时的舒照和石南星一样,都是属于神巫女一族,被神巫婆奉为宝贝,而丘吉因为师父和神巫婆的友好关系,不得不承担起当哥哥的责任。
丘吉没当过哥哥,有两个长得这么可爱的妹妹一口一个“哥哥”甜甜地叫着,当然乐不思蜀。只不过他忽视了神巫女一族的阴险狡诈,可不是他这个正统道门出身的人能应对的。
等到他穿着被灌了辣椒酱的鞋,顶着一张被画成熊猫的脸出现在林与之面前时,他明显看见师父嘴角勾起的弧度,以及眼里快要掩盖不住的笑,浑然不觉的丘吉挠挠头,问:“师父,你叫我做什么?我刚在睡觉,没听见。”
林与之笑里含着一丝宠溺:“没事,刚刚和神巫婆探讨一些道中之理,想让你来旁听一下。”
“哦。”丘吉懂事地搬来一个座位,紧紧贴在师父身边,看着神巫婆道:“阿婆,你说吧。”
神巫婆估摸着又是她那两个宝贝孙女搞的鬼,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笑:“那我们就继续,刚刚说到蚩尤……”
“不好意思阿婆,等一下。”丘吉突然打断她的话,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还不断扭动,“师父,我感觉我可能得脚气了,脚趾头又麻又痒。”
说完,他就直接当着两位长辈的面把鞋脱了。
寂静的夜幕中,神巫婆家的吊脚楼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吼。
“石南星!舒照!你们给我滚过来——!”
所以丘吉平常是不敢惹这两位姑奶奶的,这俩人关系好的时候能把他整得人都不认识,闹了矛盾以后就像现在这样……
看着鼻子冒上天的石南星,丘吉怂得一批,只能强压制住心里的不满:“行行行,又不是怪你,天要黑了,跟我一起去找舒照,要把她弄丢了,师父又得给我念三天三夜的道学理论了。”
说完他就打算顺着进山的路去找人,结果一扭头就看见了舒照。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好像看见很恐怖的画面。
面前这个清瘦俊秀的小姑娘浑身是血,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是从豺狼虎豹堆里逃出来的一样。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堆灰色的绒毛,丘吉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对绒毛里有一只灰白色的眼珠,他才发现这是只已经死了的野兔,并且……被断了头……
那一瞬间丘吉只感觉到一种恶寒,从脊背直冲头顶。
舒照淡漠的眼珠只在惊讶的石南星脸上停留了一秒钟,随后就钉在丘吉身上,野兔像垃圾一样被丢在他面前的草地上,伴随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吉哥,今晚咱们能吃兔子肉了。”
她眼里盛满了渴望得到认可的光。
这阵光穿过岁月,最后逐渐消散,成了面前这个被黄沙包裹着的成熟女人眼里的一团死气。
一样的脸,一样风格的装束,不一样的是,那种狠戾已经消失了。
“吉……哥……”
舒照似乎是用尽了力气,一头栽在石南星肩头。
***
“所以,舒照就是那个穿越数个辖区跑到这一带的沙鬼?”丘吉回头望着静静坐在师父房间木榻上的两个神巫女,难得见石南星的脸色这么难看,咋咋唬唬的劲儿头都没了,独留一阵茫然。
“对,我也没想到她这口怨气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石南星像是心疼,又像是愤怒,“她当初离开神巫女一族的时候这么骄傲自负,说不甘心只做一个小小的神巫女,要去外面成就一番大事业,没想到八年没见,我还是神巫女,她成了沙鬼,什么狗屁的伟大事业!”
经过石南星和神巫婆刚刚的讲述,丘吉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们是在前几天发现舒照气息的,以为是她回来了,可是等了一天都没见人上门,只有神巫女一族独特的精神之力在周围徘徊,并且越来越羸弱,她们便猜测舒照可能遇害了,所以她们用聚魂铃在这一带四处找她。
舒照是个及其骄傲自负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回来寻求帮助,这次变成了沙鬼,还费劲力气穿越层层阻碍跑回来,恐怕是遇到了天大的事。
丘吉抱着手臂,若有所思,最后将视线看向坐在床边正在为躺在床上的舒照聚魂的师父。
好在刚刚他手下留情,又加上石南星聚魂铃的作用,舒照才没有当场魂飞魄散,现在又经过他的道术治疗,舒照的魂魄已经稳定了下来,身上的黄沙已经褪去,能化形了,只是意识还没有清醒。
“小吉,拿布将房间全部遮住,一丝光都不要透进来。”林与之一边开口,一边将磨好的黑米粉和墨水混合,再加上聚魂符的灰,调成糊状,用毛笔在刚刚化形的舒照脸上画咒。
这种咒不仅可以聚魂,还可以掩盖舒照鬼魂的气息。
舒照已经成了沙鬼,按道理是不能留在人间太久,可是她凭借这口怨气,不仅在人间逗留了大半个月,还闯过层层辖区跑回来,一旦被鬼灵界的执法者发现,就会被带走。
林与之虽能联通阴阳,但也不能破坏鬼灵界的规则,倘若舒照真的要被带走,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转身看向众人,丘吉已经将房间用黑布全部遮住,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她心口有股极强的怨气,久久不散,这样下去恐怕会成为孤魂野鬼,永不超生。”
神巫婆苍老的眼神中已经泛起波澜,在她眼里,舒照和石南星一样都是她深爱的孙女,如今看见她现在这样,心痛难忍:“林道长,你道术高深,能不能用观梦术看看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死?”
林与之微微摇头:“观梦术只能对活着的生物使用,对已经死了的人是无效的。”
丘吉踱步至师父身边,问道:“可是她穿越层层辖区,想尽办法让我们发现,一定是想告诉我们什么,能不能让她的意识恢复,开口说话?”
“这也是我现在正在做的。”林与之语重心长,“只是需要时间,我担心她的意识还没恢复,鬼灵界的执法者就已经发现她了。”
始终沉默的石南星死死盯着舒照,眼前这虚弱欲散的魂魄,与她记忆中张扬狠厉的少女判若两人,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猛地起身,对着昏迷的舒照厉声斥道:
“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当初不是说瞧不起神巫女吗?不是要闯你的大事业吗?不是要让丘吉看看女子也能顶天立地吗?你的事业呢?你的天下呢?全成了笑话!”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嘶哑。
“舒照!你起来说清楚!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丘吉拦住几近崩溃的石南星:“她现在是魂魄,你骂不醒的。”
“那也得让她听见!”石南星死死抓住丘吉衣袖,泪如雨下,“当初我们三人那么好……全是她一手毁掉的!现在却活成这副模样,简直可笑!”
她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软软靠在丘吉肩头,泣不成声。
“她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她……梦里都盼她回来……”
“要是我们永远长不大该多好……”
林与之眸光微动,不自觉地望向丘吉,薄唇紧抿。
“三天。”他忽然开口,语气笃定,“我能保她三日恢复意识,而这三天,我们必须守住她。”
他眼中暗流涌动,斩钉截铁:
“我们需要和鬼灵界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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