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这一年里,沈九慈闲来无事便在后花园里教谢麒写字,下棋,煮酒。那里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一方天地,春水煎茶,松花酿酒。晚来二人闲坐庭前,偶尔兴起话几句寻常趣事,但大多数,两人都一卧一立,卧着的人伴着花香清风浅眠,立着的人垂首含笑凝视。两人静静的不说话,已是十分美好。
时光恬淡,岁月静美,不外如是。
“阿麒,好了没?”
“好了,好了...”
谢麒正在温酒煮海棠,这是沈九慈刚教给他的。闻言他侧首满含笑意的望着院中软榻上慵懒侧卧的人。
“九哥,我第一次试这个酒,你尝尝,看看味道对不对?”谢麒双手捧着酒盏递到了沈九慈旁边,眼底暗含期待。
也许他们的关系随着他对沈九慈的称呼从少爷,到九爷,再到如今的九哥,已经不言而喻了。
一年的朝夕相处,足以情愫暗生,暧昧泛滥。两人或许都心知肚明,但却心有灵犀的将这份暧昧维持在了彼此最舒服的度上,只为守得这样一段静好无恙的时光。
沈九慈坐起身子,端过酒盏,先轻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然后仰头灌了进去。
片刻过后,沈九慈把玩着手里的酒盏,笑意浅浅,“阿麒越来越聪明了,尤其是在煮酒一道上,十分有天赋。”
得了沈九慈这样的盛赞,谢麒也欢喜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嘴里不忘甜甜地说着,“是九哥教的好!”
“看来你不光越来越聪明,嘴也越来越甜了。”沈九慈轻笑了几声,两手枕在脑后,平躺了下去。
谢麒有些羞赧地抓了把头发,憨憨地笑着。
不经意看了沈九慈一眼,谢麒忽然蹭上前去,伸手自然无比地为他拂下了落在鬓边的一片海棠花。
只是,在他手正要撤回去的时候,沈九慈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
园中很静,静到能清晰可闻的听到谢麒一阵高过一阵越来越大的心跳声。
夜色很凉,凉到沈九慈能感受到谢麒嘴微微喘着一张一合溢出来的热气。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沈九慈一仰头嘴就能触碰到他的。
不知是夜色惑人,还是刚刚的酒醉人,沈九慈终于伸出右手扣住谢麒的后颈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下,然后将头慢慢仰了上去,嘴准确无误的贴上了谢麒还微张的嘴唇。
嘴唇相碰的瞬间,两人脑中顿时一道惊雷乍开!
——这层窗户纸,终究还是捅破了...
暧昧结束,他与他,终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一条逆世而行的路。
谢麒眼里忽然慢慢涌上泪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沈九慈近在咫尺的脸。
——他在等一个宣判。
谢麒知道,这一吻,要么是开始,要么是...结束.....
他多么...多么希望会是前一种结果,为此他愿用一切来换。
可是...天不遂他意。
沈九慈几乎瞬间就抽身而出,清隽面容显出一抹慌色,他将谢麒推开,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谢麒呼吸顿时停滞了,眼中的泪随着他的离开夺眶而出。
那一个推开的动作很轻,很轻。但却重重地在谢麒心上撕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淋漓。
谢麒双手捧脸,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他的梦,终于...做到头了...
-
自那晚过后,沈九慈再也没有和谢麒单独待在一起过,二人也再没有踏足后花园。
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是,沈府里再也听不到谢麒那少年般爽朗恣意的笑声了,他低下了头,眼里没有了光。
这一年里谢麒和沈九慈的相处落在沈府众人眼里,个个都心如明镜。只是沈九慈手下的人,即使再惊异也不会乱嚼舌根,不会也不敢。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终归抵不住一些闲言碎语传到了东院那里。
碰巧这日沈九慈似有要事清早就出门去了。
只带了秦越一人。
沈九慈是直到晚上才神色疲倦地回府的。
他甫一踏进院门,就感觉到今日府内有些怪异。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他叫来了一个丫鬟,直接开口问道:“谢麒呢?”
谢麒在府里的人缘很好,所以小丫鬟一听到沈九慈的问话,立马便跪了下去,急道:“九爷,今天您一离开,东院那边的人把谢麒带走了。说是...老爷的吩咐。老爷是有备而来,我们...拦不住...”丫鬟说到后面带了哭音。
沈九慈随着她的话,脸色越来越冰。此刻听她说完,沈九慈已经面如寒霜。
“秦越,把所有护卫都叫上,跟我走。”
“是。”
沈九慈一刻不耽误,转身大步朝东院走去。
秦越连忙召集了所有人,跟在沈九慈后面。
-
沈世海此刻正正襟危坐在大堂中央,旁边谢麒满身鲜血半跪在地。
沈世海看了他一眼,像是看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语气里满是厌恶,“骨头倒是硬,却偏偏生得一身贱骨头!给我打!打到他跪下为止!”
“什么下流胚子还敢勾引我沈世海的儿子!”
“父亲!注意言辞!”
沈九慈一脚跨进门,正好听到沈世海这句话,心中剧痛。他那么珍之惜之,拿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此刻却被他的父亲如此折磨谩骂。
想到此,沈九慈怒气更甚。
沈世海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到的就是他的儿子,带着数十人,浩浩荡荡的过来向他的父亲兴师问罪!
沈世海怒火中烧,“你这几年第一次踏进这个门,就为了这么一个下人?!”
沈九慈没答他的话,而是转身吩咐秦越:“把谢麒带去我房间,让徐知林立刻赶过来。”徐知林是沈九慈的主治医师。
秦越也没迟疑,赶忙过去搀起了地上奄奄一息的谢麒。
谢麒自沈九慈踏进房门那一刻起,他的眼神就在他身上一直再没离开过。
谢麒从小遭到的毒打比这更甚百倍,这点伤在他眼里不过皮肉之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遇见沈九慈之前算不得多有骨头的一个人,他给很多人下跪过,为了活着。
可遇见沈九慈之后,除了他之外,他再不会给任何人下跪。即使刚刚他的父亲是在往死里打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受到了死亡……
但他...怎么能跪?!
他死命倔强着,固执着,坚守着...
...因为一旦他跪了,就等于他向伦理世俗折腰屈服...就等于他承认他与沈九慈之间是错!是为世所不容!
而谢麒,不愿!
所以,他宁愿死。
秦越架着谢麒与沈九慈错身而过时,谢麒双眼刹那湿润。
沈九慈,我有多喜欢你,原来直到死亡逼近的那一刻我才清楚的知道。
可...这么喜欢你的我,你怎么...就...不回头...看看呢...
沈九慈直到秦越将谢麒扶出去,他也没有偏头,即使他知道谢麒的脚步刚在他身边停顿了一瞬。
沈九慈松开紧攥的手,起身走到了一侧的沙发坐了上去。他向后摆了摆手,吐出两个字,“清场。”
沈九慈的人示意,将大堂内沈老爷的人都‘请’了出去。
沈世海看着他儿子一番动作,将他无视个彻底,气得脸都绿了。
“你可真是宝贝他!”沈世海冷哼了一声。
沈九慈双腿交叠,姿态慵懒,面色却如寒霜,“父亲不必如此阴阳怪气。你既用他来逼我过来,自是已经清楚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听沈九慈亲口承认,沈世海更是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指着他骂道:“我沈家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罔顾人伦,伤风败俗的孽障!”
沈九慈神色也冷了下来,薄唇勾起,一字一句道:
“我喜欢他,就是天理伦常。”
语气里带着他一贯的清和,却掷地有声。
“……”
沈世海直接震惊在原地。
“父亲,你该知道,你我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相安无事,不是因为我孝顺您,而是因为我无欲无求,这个世上没什么我在乎的。但是...”
沈九慈话音一转,语气渐冰,“谢麒是我唯一的软肋。父亲,如果有一天你让我连这唯一的软肋都没有了,到时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是在威胁我?”沈世海厉声问道。
“我只是好心提醒父亲。别再做蠢事。”
“直接进入主题吧,您大费周章找我来,到底是何事?”沈九慈懒得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沈世海要骂他的话刚蹦出喉咙,就被他堵了回去,连咳了几声,才没好气的说:“我最近又联系了一名德国的眼科医生,他是这方面的权威,有百分之八十的复明率,你准备准备去德国做个手术。”
沈九慈正要开口,沈世海连忙拔高了声音又说:“这么多年我为你大大小小联系了多少国外的医生,你二话不说全都一口回绝,这次不一样,这次成功率大,你必须给我去试试!”
沈九慈笑了,“我看不看得见又如何?我不比旁人差半分。父亲,您如此执着于我的眼睛,究竟是您爱面子不能容忍一个残废当万慈堂的继承人?还是...你良心难安呢?”
沈九慈的话如一声闷雷乍在了沈世海的心上。
许久过后,才传来沈世海一下子沧桑下来的声音,如一个耄耋老年般低喃,“这么多年,你做的还不够吗?我当年不过一念之差...你也亲手杀了她和你那个...未出世的弟弟,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这些还...不够吗?你还想我怎样?”沈世海顿了顿,语气更是喑哑,“我毕竟是你父亲啊。”
“一念之差,”沈九慈咀嚼着几个字,冷笑了几声,“原来我母亲的死在你这就换来了这四个字?”
“……”沈世海顿时无言。
“何况,父亲,你做过的腌臜事又何止这一件。医者救人,可你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你自己不清楚?还是你道貌岸然的太久,连你自己都骗过去了?”
“我有时甚至会羡慕那个亲手被我终结在生命伊始的所谓‘弟弟’,因为——”
沈九慈话锋愈渐犀利,“比起活着做您的儿子,这才是最大的不幸。”
沈九慈的话一字一句如一把刀子深重无比地割在沈世海心上。
他抬头双眼暗红的看着他那个唯一的儿子,他那个这么多年来一直满怀愧疚却为他骄傲无比的儿子,他...一直深爱着的儿子...
原来...他...竟是这么痛恨着他!
良久后。
“慈儿,是父亲错了...是我...错了...”
沈世海纵横一生,高高在上,受世人敬仰,从未折腰低头过。此刻,他却低下了他的头颅,在他的儿子面前,泪流满面,无比虔诚的承认...他错了...
沈九慈的身体骤然一僵,冰封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那端坐高阳的父亲终于跌落神坛,在他面前俯首认错。
只是这句“我错了”整整迟到了二十余年,迟到沈九慈已经心如玄铁,再也不稀罕了。
沈九慈站起了身,缓缓开口,“该听你这句话的人都已经干干净净的死去了,你还是收回这句廉价的话吧,别再脏了他们的轮回路。”
“你早已配不上任何人的原谅。”
沈九慈的话无情绝情到了极致,一丝余地都不留。
沈世海似是累极,颓坐在沙发上,沈九慈的话已经带走了他所有力气和活着的意气。
“慈儿,如果我死了,你愿不愿意去治你的眼睛,愿不愿意...”
...原谅我?
后半句话沈世海还是哽在了喉咙里。
沈九慈的脚步一顿,但最终他也没答话,大步踏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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