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玉(三)

悼玉(三)

西明门与西阳门间原有一旧城门,名为雍门。雍门外三里御道之北,有洛阳城的第一座官修寺院白马寺。白马寺曾遭焚毁,后得重建,商樾之父、原中书令商谨于元康元年辞官,一直避居寺中。

只是白马寺香火太盛,又为御寺。次年,商氏便出资在白马寺后新修一寺一苑,寺名广润,苑名遣悲。说来奇异,广润寺虽为新修,几年来却频发异兆,夜中佛光、月下玄鸟、阶前碎碑,桩桩在城中引为美谈,倒分了白马寺不少香火。

不过小昭今日才知道,商樾当初在东苑提起要将她送去“广润寺”,是因为广润寺收留了商氏这些年施恩的孤弱,俨然已成为一座恤孤园。

建寺不过四年,但此处如她大小的孩子,算起来已有三四十个。众人在寺中分别劳作,或挑水、或理经、或侍奉花木、或清扫前庭,以换取衣食。商谨常年居于寺中,偶尔还会教年岁小的孩子认字。

她在闾里间寻到一处断壁残垣,能庇护七八个孤儿。

韩仪倾尽全力,但韩氏的后园终究太小,只容得下十数女子。

可若是积淀百年的家族所开之寺,若是德高望重的人臣所施之恩,便浩大、坦荡、海纳百川。

所谓的“长大”,所谓的“力量”,若能化为具象,大抵便是如此罢。

商樾将小昭带入广润寺后,又应她所求,将跟随她的几个孩子都收留了下来。

但他派遣了许多仆役,寻遍整座洛阳外城,都没有找到阿树的身影。

连那日逃窜出城的几个胡兵的尸体,都先后被洛阳周遭的城邑驻军找了出来。黄鼬跟着商氏的几个府兵去瞧——这些胡兵身边倒是带了些残肉断肢,但炎夏酷热,肢体不过几日便烂得一塌糊涂,根本分辨不出人形。

他不敢将所见告诉小昭,支吾道还要继续找。

小昭猜得出他的隐瞒,只是装作不知。

随后,她便大病了一场。

先前颠沛流离,数次生死攸关,她从来不曾倒下过,如今到了暂且可供依赖之地,她却骤然失力,绵延病了两个月之久。

期间,她曾趁无人之时挣扎着下榻,闯入前殿,跪在佛像前,许愿阿树若能平安,她愿意终生虔诚、供养神佛。

造像却无动于衷。

她最后一次闯入佛殿时,没有再下跪,只是冷冷地看着寺主反复叮嘱他们不可直视的佛目,看到眼眸酸痛,菩萨低眉也在视野中杂作混沌一片。

虔诚与否,能安慰的只有自己罢了。

商樾不在广润寺中居住,这几个月间只来了三次,一次为她寻了医师,一次侍奉菩萨诞辰。还有一次,他独自在寺苑最深处的藏经阁坐了一夜,未召陪侍,临走前得知她大病未愈,便来探望她。

不过她尚在昏睡,没能和他说上话。

伤病渐愈、能起身后,小昭遇见了他身边那个叫“阿应”的侍卫。

阿应全名连应,是商氏家仆之子,自幼习武,贴身跟随商樾。他还记得她的模样,初在广润寺中撞见她便惊叫道:“是你!”

小昭还记得自己曾经咬过他一口,有些心虚。

连应倒不计较从前的细枝末节,大方地帮她带了话。

商樾写了一张字条回来。

他的字迹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与本人的气质毫不相干。

她蒙他恩惠来到此地,养活了颓垣中的孩子们,就算没有寻到阿树,仍记得那句“有没有用”的询问。

而商樾给她的答复十分客气。

他说,她可安心养病,不必“有用”,府中清客无数,供得起一口粮米。

商樾虽这么说,她却忍受不了无所事事的日子,病愈后立刻去寻了寺主。寺主见她识字,便拨她去整理后殿中散落的书页。

天转秋凉,寺中前庭上的桂花开得馥郁,远远便能闻见沁香。清夜无风,花好月圆,这日小昭从午后开始整理,到入夜仍未完成。她干脆抱着剩余的散页来到了前庭广润寺塔下,将它们一一摆在塔前空旷的地面上,方便归纳。

她一边摆着书页,一边仔细阅读。

这些书页都是商谨留下的,是他帮族人做的《尚书》解诂。

小昭曾在韩氏族学中见过《尚书》,可那书册残缺不说,内容更是佶屈聱牙,族学中的先生也难以解读。韩仪说,太学废弛之后,家族凭借着对典籍的精校,不断累积门生,代代相传,便成了当今的世家大族。

江陵商氏起于军功,而颍川商氏自前汉开始习儒,精研京氏易与大夏侯尚书,凭借对后者的精妙训诂奠定了家学渊源。此后几代,商氏名臣辈出,几乎垄断颍川文脉。

她们偷来共读、平淡无奇的书册典籍之中,竟藏着这样深不见底的力量。

离开韩氏之后,小昭许久不曾有这样静心凝神的时刻了。她弯着腰在庭院中穿梭,由于太过入神,还不小心撞上了人。

“得罪——”

顺着灰白的禅衣,她看见了一张与商樾极为相似的面孔。

面前之人瞧着不过四十出头,高束玉冠,气韵淡雅,虽有一缕灰白杂于发间,但他望之可亲,全无岁至中年带来的浑浊之感。

这一双眼睛与商樾过于相像了,她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连忙叉手行礼。

“小昭见过令君。”

商谨虽已辞官,但寺中尊敬,上下仍称其为“令君”。

他从她手中拿过了她方才痴望的书页,示意她直身免礼:“你便是阿樾前些时日从城外带回来的女郎?”

说起来,商谨一直居于寺中,她先前病得太久,整理书页也不过几日,竟从来没有见过他。

小昭便答道:“是。”

“看得懂吗?”商谨晃晃手中的残页,“方才瞧你十分出神。”

他言语温和,平易近人,小昭的戒备之心放下不少,便答道:“令君每页上都写了许多阐释,唯独此页是空白,我方才出神,是有些好奇。”

商谨将书页递还给她:“寺主说你识字,那你便为我读一读这句罢。”

小昭答了句“好”,随即念道:“……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这是《尚书·舜典》中的一句。”

商谨笑着问她:“何解?”

小昭道:“令君说笑了,天下大儒都解不出来的句子,我怎么能读得懂?”

“若是全然不懂,便不会盯着看这么久了。你放心说,说难解的疑惑也好,我不过一听罢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残页,又站直了些,方道:“我阿姊从前爱观天象,我随她读过,璇玑为北辰、玉衡乃斗七星。但这‘七政’,我不知具体,想来应是人间之事罢?天上的星星,同人间之事有何相干呢?”

商谨拊掌道:“说得不错,至于这天上的星星……系辞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变’,便是如此。琼宇间天象万千,每一颗星辰,都有上天的意旨,此谓‘天道’。我未能解此句,是因它过于浩大,思索之间,难以落笔。”

“天道?”小昭仰头看天,夜空圆月明亮,群星簇拥,“天道在何处?”

“你年纪太小,只见皓月星斗,尚不能窥得天道。”

“那令君窥见了吗?”小昭急切地问,“天若有道,为何人间会是这个模样?我的家乡血流成河,洛阳城外尸横遍野。大旱之年,人相食啖,更有胡兵、贼寇、官——”

或许是许久没有同人谈论这些了,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商谨颇为意外地看着她,目光中浮现些许激赏之色:“你从前……跟着哪位先生读书?”

他大抵把她当成了哪个败落世家中的流亡孤女,贴心地没有问她的出身和姓氏。

小昭便顺着他的意思,谨慎道:“只是胡乱地翻过几页书,令君说笑了。”

“寺主既叫你来为我理书,也算一段佛缘,”商谨随意地踩过地面上平放的书页,朝她走过来,“只是不知……这满地空谈,你可愿学?”

小昭眨了眨眼睛,听懂他这句话后,立刻屈膝,端正地朝他行了一个大礼:“何为空谈,何为实用,世人尚且争论不休。我只知,凡这世间的文字、凡这世间的知识,无论是什么,我都要学!令君若肯传授,小昭感激不尽。”

商谨弯下腰,虚虚托起她的小臂,示意她起身:“你小小年纪,见地却不凡,若只在寺中整理洒扫,有些可惜了。今后你便到清凉台上,随我一同读书勘校罢,照理说,我该收你为徒,只是……”

“只是他应允过旁人……”

广润寺塔四角垂铃,今夜无风,一片静谧。但在这句话突兀响起之后,一阵不知何处来的风,将小昭头顶的铜铃吹得响了一响。地面上的薄页纷纷移位,有几张甚至飞舞到齐人之高,才悠荡着落下来。

商樾自五级浮屠的阴影下缓步走出,月光银亮,小昭看向他,忽而生了些奇异的感觉。

“他应允过旁人,这一生只能收一个徒弟。”

话说得似有些讥诮,语气却彬彬有礼。

商樾抖了抖衣袖,向商谨深揖,起身的时候,状似无意地看了一旁站着的她一眼。

小昭明白奇异之处在哪里了。

——今日他面上施了薄粉,掩去了眉心的那粒朱砂。

商谨全然忽视了他方才的言语,没有解释,只是微笑着问道:“天色已晚,你怎么过来了?”

商樾恭敬地叉着手,答道:“今日仲秋,我来为父亲拜寿。”

注:

1. 官办的恤孤场所最早是南北朝时期出现的,梁武帝开设的“孤独园”。

2. 尚书这一句“璇玑玉衡”怎么解,从汉代开始主要有两种争论。一种是浑仪与日月五星说,另一种是星象与天地人四时说,此处理解主要参后一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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