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三)
既是卫姯之事,商樾便不能袖手旁观。二人跟着陆峤一路往书院前山走去,途中听他絮絮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今日落了罕见的细雨,书院便没有开课。大多数人自发聚于山门之前,向天雨祈祷来年降福消灾。
如此,书院后山便空了下来。
一群平素便时常犯禁的学子借此机会,偷偷开了一场宴会。
席间美酒不断,天然一段风流。众学子早向往竹林七贤般纵情肆意的生活,于是在竹林间披一块薄纱,淋雨相会,饮酒、高谈、奏乐,兴之至时还宽衣解带、席地而睡。
幸而书院山长邓延平生最厌五石散,严令禁止此物入山。饮酒尚可遮掩,吸食五石散却无处遁逃,众人敬畏邓延,未敢做出更出格的事。
这一场宴会自午间始,两个时辰后便匆匆结束。众人各自收拾,打算回屋酣睡到天亮,次日痕迹全无,宴会饮酒犯禁之事,必定神不知鬼不觉。
但其中有一人,在酒宴结束后并未回房。
此人是颍川商氏族中公子,名亦,字伯如,行十,母亲早亡。其父罢官之后便寻隐山林,全然不管家中之事,将他丢给了自己的弟弟、颍川商氏如今的主事之一商稷教导。
商稷怜他年幼失母,对他多有宽纵,又忧心他为人所欺,知会书院上下关照他。谁料时日久了,竟将他养成了个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的性子。
这些年,商稷在洛阳城中为商亦收拾了不少烂摊子,幸而南山书院中规矩森严、长幼有序,他身处其中,收敛不少。
但今日,友人挖出了藏在后山的几坛美酒,商亦畅饮开怀,眼花耳热,独自回居所时,撞见一貌美女婢,色心顿起,便不管不顾地将她挟持到了林中,欲行不轨之事。
婢女挣扎反抗,混乱之间抄起手边的山石,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商亦大怒,捂着额头回去后,立刻遣了随身的仆役来抓人,一来二去将事情闹得沸反盈天。最后他们在前堂中寻到那胆大的婢女,方知这是卫姯的仆役。
卫姯不肯放人,听说事情原委后,反而冷笑一声,将事情捅到了邓延处。
几位主事的夫子如今都被请到了书院最大的平风堂中,陆峤去取商樾为他捎来的信,将事情始末听了个囫囵。
小昭出神地看着站在众人之间、脊背挺直的卫姯。
卫姯出身书礼世家卫氏,承教于族中名士,出嫁前是闻名洛阳的才女。
陆峤曾详尽地为她讲述过卫姯与商柏那一段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婚事,说卫姯年少时扮男子出游遇险,恰好为尚在禁内任骑都尉的商柏所救。
他发现了她的女子身份,但并未声张,送她回府时还不咸不淡地教训了几句。后洛水集会重见,卫姯对他的教训不甚服气,刻意刁难,商柏读不懂她的诗赋,只好频频饮酒。
少年公子酒量不佳,几盏下来便已薄醉。
见此情状,卫姯反倒有些心虚,亲手为他奉了解酒汤。
彼时她已议婚一年有余,因不满被族中诸老安排的婚姻对象,时常在祠堂中罚跪。商柏得知此事后,未经多少犹豫,便请父亲择了良辰吉日,亲自登门,向卫氏求亲。
能与炙手可热的江陵商氏嫡长子结亲,卫氏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成婚之后,卫姯与商柏琴瑟和鸣,在整个洛阳城都是一段佳话。
然而她最著名的事迹,并不是这一场在夫君战死前圆满至极的婚事。
江陵与颍川的商氏两支自前汉交好,虽文武各分,但同在帝都为官,族中子弟同气连枝,与本家无异。颍川尚儒,于是那些老夫子们精心编纂的家规族法便作通行。
卫姯嫁入商氏不久后,江陵族中一子因病而死,留下孤女寡母。族法不许宗妇改嫁,因其无子,为万无一失,甚至要剜她一耳一目,以保其永不出逃。
对此族规,卫姯愤怒不已。商柏出征未还,她便独自在商氏祠堂前与阖族长老清谈论辩,将众人驳得哑口无言,最终护下了那名女子。虽其仍旧不可改嫁,幽于族中教导女儿,但发肤无伤、体貌无损,感激涕零。
几年后,商柏战死。
商谨入寺,商樾尚且年少,卫姯无儿无女,被同议了剜目之刑。那曾经被她救下的女子带着阖族宗妇,乌压压在祠堂门口跪了一大片,以有前例为由,废除了这条族规。
后商樾长到十五岁,将邓延请入族中,邓延考校过卫姯于天文、历算及校书上的才学后,聘其入南山书院,教导同族子侄。
小昭与卫姯同住两年,伙同陆峤鬼混闹出的事情,卫姯比商樾知道更多。然而她从未教导过她要循规蹈矩,每次得夫子告状也是淡淡的,说她尚且年少,只要不出格,便随她去罢。
她不爱管闲事,亦懒得多说话,小昭很难想象出旧日她在祠堂舌战群儒的场景,直至今日,传闻才变得真切了一些。
商亦的伤处已被医官包扎好,现歪在堂中坐榻上,不住呻吟。被他轻薄的婢女跪在卫姯身后,鬓发凌乱,脸颊肿了一大块,唇角还有血迹。
然而她衣襟齐整、面色不卑不亢,并未因自己出手伤人而恐慌。
邓延沉默不语,他身边同坐的几位夫子大多是商氏本家人,见子侄重伤,纷纷道:“奴仆殴打士族公子,惊世骇闻,卫夫人当将人交与伯如。”
“以贱犯贵乃死罪,卫夫人若念及同族,亲手处置更好。”
亦有人道:“伯如饮酒犯忌在先,应罚戒鞭十下,以示惩戒。”
可算巨大让步了。
卫姯只作未闻,定定道:“青芎无故受屈,情急动作,何谈抵命?此为我之奴婢,十公子辱之,情同辱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自中原灾荒爆发以来,平民尚且水深火热,奴役或是卖身入府、或是遭受掳掠,或是犯罪遭贬,既无籍契,又无亲族,身同畜产,可遭主人随意打杀,从未闻主人说“情同辱我”来自贬身份。
一老者气得胡须倒跳:“夫人慎言,天生乾坤万物,所谓‘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若卑不处卑、高不处高,地在上,天在下,则万物尊卑贵贱不得其位,天下大乱!你身为朱门贵女,入我山中,何敢自甘堕落,罔顾尊卑?”
卫姯抬头看他,轻蔑地笑了一声,尚未开口,便听一侧席中传来一清脆女声:“夫子此言差矣。”
商樾看向身侧扬声开口的小昭,下意识地牵住了她的衣袖,小昭察觉到他的阻拦,蹙着眉朝他看了一眼。
商樾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没有避讳旁人,只道:“你去,不必忌惮。”
陆峤从二人中间探出一个头,小声惊叹:“你要去和他们吵架,能吵得过么?”
小昭没理他,径自上前,将卫姯身侧的青芎扶了起来。
卫姯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小昭看着她脸颊的淤青、颈间的抓痕,心中隐隐作痛。
在这一刻,她清楚地回想起了东苑大火那日的清晨——她被园中的掌事和仆役所抓,毫无反抗之力地丢进黑暗的监牢里。身侧是一双双女子呆滞的眼睛,她拼尽全力逃亡,无一人愿与她同行。
掌事抓她是为了献给杀人取乐的“三公子”,而眼前的“十公子”与那暴力嗜杀之人有何区别?
满堂衣冠亦是他的帮凶。
所幸,她这次不再是一个人逃亡了。
青穹膝盖有伤,起身颇为费力,小昭稳稳地托着她,低声道:“站好了,站直一些,像阿嫂一样。”
先前说话的老者被她打断,心中颇为不满,见她上前来又不回话,不由转向商樾道:“二公子,老夫知你妹妹寻回不易,多娇宠了些。可她数次离经叛道,你不管便罢了,今日你就在堂间,族弟受伤,难道也要置之不理?”
商樾叉手冲他行了一礼,谦和笑道:“她与阿嫂同住,护亲之情拳拳,如何能拦?再说,晚辈亦知,伯如阿弟幼失怙恃,由各位族老看顾长大,多娇宠了些,今日明些事理,来日也好少犯禁。”
老者从未听他这么说过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怔愣之间,小昭便道:“夫子方才说,天生乾坤万物,尊卑贵贱有别,晚辈没有听懂,何为尊卑、何为贵贱?”
不等对方回话,她便微微笑起来,飞快地说:“夫子亦道,乾上坤下,天高地迥,不可颠倒,乱位则万劫不复。可青天浩荡无人,地载万物,照夫子所言,高天之下,人也不过是卑贱之躯。既同为卑贱之躯,怎么还要分高下,莫非我们平素都是在仆役的肩膀上行走不成?”
堂中一阵微小的嗤笑,老者怒拍桌案,喝道:“诡辩之辞!乾坤天地,难道仅是肉眼可见之高低?尊卑贵贱总兼万物,便是同在一苇之中,亦有区分。人立天地之间,为神采生灵,则人为贵,万物为轻;人群之中,天子为贵,黎庶为轻;天子之下,又有累世积善而居朱门者,蒙昧无知而居山野者。宇宙之序,便在重重分野之间,世无序不立,人无序则乱,你小小年纪,何敢妄谈?”
“夫子已本末倒置,为何斥我诡辩?”小昭面上神色不改,“乾天之高远,在于日月星辰之难攀、之不可得;地坤之亲切,在于流水山川之唾手、之咫尺可见。由此说来,难求为尊贵,易得为卑贱——财富、家世、身份,千百年间流云变幻,更叠之迅速,青史相传;反倒是崇真、向善、不卑不亢,敢为不可为、敢为天下先,敢顺己心从事之精神,万世难求。”
她向前迈了一步,直直地看着堂上,提高了声音。
“再问夫子,谁贵,谁贱?”
丹青难写是精神
陆峤讲八卦(惊叹口吻):这崽洛阳都是一段佳话!
注:
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周易·系辞》
“卑不处卑”那句是孔颖达的《周易正义》,虽然他唐代才出生,咱们感激地借来用一下……
昭的精神高低论借鉴了南怀瑾先生对这一句的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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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采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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