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催(一)
在商宅待的时间太少,先前见面也多在人前,说起来,这还是小昭第一次入他房中。
室内点了他常熏的那种冷香,青铜博山香炉立在屏风前,将缭绕如云山的雾一圈一圈地送入他悬挂的衣衫当中。她越过这段如梦似幻的烟,看清了此处的布置——一案一榻,一屏一灯,并半墙古书,少见其他装饰,雪洞一般孤清。
商樾坐在案前,搁了手中的玉笔。
他拆了发冠,却还未将头发尽数散下来,鬓发便不如往常整齐,碎丝贴耳,略显凌乱,倒多了一丝人气儿。
小昭走近了些,看见案前摆了一座十三盏连枝灯,影子疏疏落落地映在他身上。
那灯应是前朝旧物,奢靡颓丽之风与周遭格格不入,它本是仿树而制,一树十三枝,此时只点了最上的一盏。她觉得室内光线蒙昧,便踮起脚,借着手中那盏几乎燃尽的灯,将每一枝都点燃了。
于是温暖的火光充盈满室,在屏风上留下跳跃的影子。
他在一侧耐心地看着她动作,随后伸手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温声问道:“怎么来了?”
小昭道:“夜里睡不着,走到了兄长门前。”
她见他面前的左伯纸上密密麻麻,忍不住好奇道:“兄长在写什么?”
商樾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前些时日,颍川与江陵族中诸伯、主事密入广润寺,同父亲秉烛相会,谈了整整一夜。”
“什么样的大事,竟能惊动阖族之人?”小昭讶然,“你也在吗?”
不怪她惊讶,商氏族老等闲不管外事,颍川几个位高权重的在朝之臣更是谨慎,虽为同族亦鲜少相会,以求避嫌。
商樾点了点头:“会上无小辈,只有我在。”
他眼睫微颤,忽然对她说:“天子病危了。”
小昭蹙起了眉。
商谨并不避讳与她提及朝中事,书院清谈有时也会畅所欲言地谈论国政,这些年耳濡目染,韩仪说过的话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只这一句,她就嗅到了逼近的危险气息:“所以,大司马近两个月,都没有出禁宫?”
“天子病危,储君目盲良久,不便侍疾,此事便由大司马代劳。”商樾道,“禁内守口如瓶,所幸御前有商氏门生,他递出消息说,天子恐怕捱不到来年春日了。”
小昭立刻明白了这一场集会的用意。
冯凭虽据洛阳四年之久,但各地叛王并未死心,同时,西北诸胡、东北新兴的游牧民族皆对中原虎视眈眈,神器承继之间若有什么差池,国朝危如累卵。
若天子薨,内乱起,铁蹄南下,朝中可有足够兵将四面作战?
盘踞洛阳周遭的大世家忙于修筑坞堡,各自为政,风雨欲来之际,谁敢压上家族几百年的荣光,做潮头振臂之人?
小昭虽鲜少与这些士族话事者打交道,但观其小辈言行,便知众人皆以“自保”为第一要义。
商氏这一场集会,便是要议定家族前路。
“不知令君……”小昭出神地思索着,听见商樾又咳了一声才急忙改口,“父亲是如何想的?”
商樾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商氏祖训,愿做纯臣。”
他的笑大多时候都浮在面上,虚虚实实,是情绪的掩饰,这一句居然含了调侃之意。小昭怔了一怔,顺着他的话笑起来:“所谓纯臣,便是两边不站,兄长反复辞官,难道就是为了践行那一个‘纯’字?”
商樾撩起宽袖,在纸上画了一个万字纹。
“朝野诸臣,或选择投诚,成为了大司马心腹;或忠于天子、忠于储君,辞官归隐,不问世事;或……东奔青、兖,企图在鲁王手下寻一席之地。”
他将“卍”的最后一条线画长了许多。
“父亲说,苟且偷安已是死路,商氏根基深厚,若不能为冯凭所用,必罹灭族祸患。为今之计,只有另辟扎根之地,才能避开中原乱局。”
那条线转了两个微小的弯,消失在了纸张右侧。
“大江,之南,”小昭盯着那条曲折的墨线,良久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令君……希望商氏南渡?”
“颍川诸伯认为父亲异想天开,况且,父亲想去的还不是江陵本族,而是江东。”商樾面上笑意淡了一些,“当年,世人皆好奇权倾一时的中书令为何辞官,非为我兄长之故,而是自那年起,他便有了选择。”
小昭喃喃道:“选择……”
“是啊,”商樾拾起面前的左伯纸,随意地在灯上燎了,“储君乃天子与温皇后嫡子,可国朝的嫡子,不止有一个。”
“——还有长公主,”小昭如梦初醒,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么说……自元康元年政变起,令君便在准备这一日。”
“稷伯父临走前说,若要南渡,请江陵一支南渡。颍川没有族人任职江东,也没有族人做过长公主的侍读。”他口气有淡淡的嘲讽之意,“集会争执不下,最后也未作定论。”
“那你怎么想?”
“我?”商樾垂着眼睛,反问了一句,“你呢,你愿意离开生你养你的中原,渡江而去吗?”
去会稽见长公主不是她曾以为的易事,北方乱局不知何时能平,这一去,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可为与韩仪的千金一诺,这滚滚大江,她必定要渡。
“我愿意。”小昭斩钉截铁地说。
她将手掌覆在胸前,按了按那块已被她的身体养得温热的佩玉。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中原士人们有抒不尽的乡愁。但于她而言,过去早已泯灭为元康二年昏红的天空,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故土。
说完这句,乱跳的心竟逐渐平静了下来。她抬头,看见商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烛火跳跃,明昧不定。
小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关系全族性命的隐秘,他竟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告诉了她。
他真的当我是“亲人”,她想。
在这一瞬,她突然发觉,就算渡江不还、永留南岸,她独身撑起的“故乡”中,并不是只剩了她一个人。
从商谨开口认女——或是从那年端午、被商樾引上白马的那一刻始,她便再次拥有了父母、络姑、韩仪、阿树之后的另一个亲人。
在遭遇一切之前,她所求的,也不过是和亲人团圆地生活在一起而已。
小昭沉沉思索,一颗心逐渐落定。
杀他们之后、长大之后、完成韩仪的遗愿之后,她还有亲人,还有朋友,还有家。
——“安稳”若不存在,她便自己求。
室内一片静默,商樾不知她心中千回百转,只是凝望着灯影下的人。
看久了,几乎产生幻相。
他至今都能清楚地回想起初见她的画面。
那一年,他不顾族人反复告诫的“明哲保身”,闯入梓泽大火中,去救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
商柏死后,商樾一共任性过两次。
这是第一次。
在火光纷飞的小园门前,他第一次撞见眼神锋利的少女。
她不领他的情,不在乎逼近的生死安危,满心都是她的“阿母”。他将披风赠与她,她死死地抓住系带,生怕他要回去,但直到离去,都没有道一声谢。
商樾从未见过这样的婢仆,不感激涕零,不卑躬屈膝,急于回到亲人身边,仰头看向他时,眼神警惕凶狠,像是溅了园中的火光。
被她牵肠挂肚的亲人,是幸福的。
他想,就算一同死于非命,应也心甘情愿罢。
第二次任性,他也是为了他的“阿母”。
端午是母亲忌日,可商樾在族中主持祭礼,未被允准出门。次日,他偷偷出逃,想去母亲建造的野郊亭中拜祭一番,被几个族叔发现,行了家法。
祠堂中供的戒鞭上有倒刺,他受了二十鞭,背上洇红一片,连痛楚都麻木。仆役被族叔喝退,他便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回了房中。
商氏宅邸偌大,没有他的亲人,连个敢为他送伤药的人都没有。
商樾伏在案前,做了一个梦。
具体梦见了什么,记不清了,醒来后脑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出门去,他要逃出这座阴森的宅院,去拜祭母亲,去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哪怕死在半道上,他今日也一定要闯出门去!
然后,他又见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山郊野道,夏日如此荒芜,四周分明不见野火,可她的眼神与当年分毫未变,仍然那样炯炯有神,闪烁着光焰。
生平第一次,他被这样的眼神蛊惑,带着她骑上了他的白马。
少女身上弥漫着血腥气,他没觉得脏污,反而有些难明的兴奋——这样带着野性的、天然的生灵,正在他的怀里,恩情斩不断、磨不灭、后悔不得,她就这样成为了与他紧密相连的存在。
商樾这些年捐了无数座浮屠,但广润寺中多为商氏故交后嗣、落难家仆,小昭并不知道,他不愿与单独的“人”勾连,她是他第一次主动带回的孤儿。
所以,在商谨轻而易举地笼络了她时,他感受到了一种无来由的、无理的背叛。
所以,在商谨突兀开口,要认她做“女儿”时,他孤零零地站在一侧,感觉她也被父亲扔到他窗前的荷塘,一同烧掉了。
人世之事怎会如此宛转奇妙,她没有在荷塘中被“烧”成灰烬,反而成为了与他最亲密的“妹妹”。
火光带着幻相,在小昭面上张牙舞爪,而她迟钝地感受到了商樾过久的出神,试探唤了他一句:“兄长。”
他不语,小昭便凑近了些,改口叫:“哥哥。”
商樾缓缓地抬起眼睫,看见她近在咫尺的面孔。
面孔上熟悉的眼睛眨了几下,闪烁着一种动人的关切。
这关切,竟是为他而生的。
他也能成为被她牵肠挂肚的“亲人”吗?
幻相倏然消散。
荷塘中的灰烬飘回他的窗中,为他铸了一盏连枝共燃的夜灯。
无论如何,他想,我会把她当成亲人的。
于是商樾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小昭抬头看向他松散的鬓发,回忆起卫姯说过的话。
商樾十二岁便被商谨丢在这空荡宅中,孑然一身,她承了他的恩,却未领他的情。走到门前,或许也有缓和先前关系的意图。
今日是他二十岁的生辰啊,可若她不来,长夜漫漫,与他相伴的竟只有一盏未明孤灯。
小昭想到这里,忽生一阵难言的怜悯。
她站起身来,想到书院中的好友谢斓曾对她说过,她与兄长感情极佳,少时都是兄长为她挽发,她兄长弱冠时,也是她为其打理。
周遭一共就这么一个兄妹相亲的例子,她装着不在意,实则留心已久。今日突发奇想,决意试试。
于是小昭走到商樾身后,拾起案上的金篦,尽量放轻了声音。
“兄长尚未梳洗,我来为你……篦发罢。”
冰凉的手指拂过他受过伤的脖颈,带来一片弥漫的颤栗。
好恨不能贴图,连枝灯是一种十分美丽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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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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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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