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风总是清爽的，直到它参杂进洗不去的血腥气。

明游睁开眼，感受到了飞舟下落时的缓慢。

落阳已经不在房间里，阵盘已经收起来了，只剩下一堆果核和果皮在小几上摆着，都干透了。

明游起身拉开门走出去，不远处刘白打着哈欠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看起来这几天是一直没回自己房间里。

落阳在甲板上，明游慢悠悠走过去时，身后传来越来越多的脚步声，也有住在楼上的弟子直接推开窗跳下来，落地无声。

一群几百人站在甲板上，这个场面看起来还是挺唬人的。

但是和迎接他们的一位剑宗师姐比起来，那股一夫当关的铿锵尖锐往他们面前一站，大部分弟子干净的衣袍就像是圈里待宰的兔子一样无邪。

一身金甲看着就沉重无比，手上握着的长枪只匆匆擦干净枪头，枪头锃亮的同时越发衬得枪杆上参差不齐的裂口刺眼。

落阳带着他们下了船，先递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乾坤袋，上品。女修接过后抽开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眼有些倦怠。

落阳示意几个真传上前，介绍道：“这是剑宗青松真人，你们得叫师叔。”

明游跟着几个弟子拱手，喊了一声“师叔。”

青松看着几个比她还高的弟子，总算是露出一点笑意，尤其是拍了拍离他最近的刘白，道：“功底练得挺扎实。”

刘师兄活了两百年，大抵是头一回被人用“扎实”这个词评价，有些欲言又止。

青松没等他反馈，收起那一丝半缕的笑意，转头对落阳道：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魔族这段时间三天两头的骚扰，大伙儿都憋不住了，今早天机阁传来的消息，已经摸清了一处魔族的营地，有好几个练虚的在，咱们正准备去偷袭一回。你们刚好今天到，到时候营地这边就得交给你们了。”

落阳点头，“好。不过你们去几个人？营地直接空了吗？魔族那边战力情况怎么样？”

两人并肩朝城中走着，城门口几个宗门弟子都有，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主要熟悉在全是明游师兄辈的。

弟子们分流在城门口排队，在青松长老和落阳的注视下做登记，拿到进城的通行令，人手一块，神识认主。

落阳看了一眼明游，发现他已经跟着带队的弟子进城了，看都没看他一眼。

落阳：“……”

青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没发现他落点在哪，但是人群里确实有个让她印象比较深的弟子，主要表现在一堆汤圆里冒出了一颗黑漆漆的石头。

“那个穿黑衣服的是落辰的徒弟吧？”

落阳挑了下眉，“你认识？”

青松嘴角扯了下，抱着枪翻了个白眼，道：“落辰那妮子从收徒的第一天就把几个宗门溜了个遍，不知道给她徒弟收刮了多少好东西，各家都盯着呢。最明显的就是这小子打小喜欢穿黑的，听说看见的都能一眼就认出来，天天穿的跟个黑乌鸦似的。

落辰自己天天穿一身死人白，听说前几年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了，给她徒弟大手笔订了三百多件五颜六色的衣裳，就照着你们宗门的弟子服来的，这次来这边除了上战场，顺便找道宗取货来了。”

落阳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死人白，默默地合拢了衣襟，又看了看青松的金甲红衣，道：“你先看着点儿，我去看看我师妹？”

青松不在意地摆摆手，“都在城主府，自己去吧。”

落阳点头，顺手拍了拍青松的肩膀，成功看到对方呲着牙瞪了他一眼，落阳笑了下，挑眉道：“别装了，先把丹药吃了，是来给你们减轻压力的，不是让你们死扛的。”

青松嗫嚅两下，抬腿踹了个空，“滚滚滚。”

落阳背着手潇潇洒洒地走了，第一件事就是散开了神识先找明游，刚好看见他在沿着街道往城主府去。灵气微动，落阳落在明游身边跟他一起走着，道：

“有什么感觉？”

明游摸了一把后脖颈，道：“从进城们那一瞬间，汗毛竖起来了。”

落阳笑开了，笑着说：“正常，你第一次接触战场，你那些个师兄跟你差不多，还不如你呢，他们怕是还没缓过来，这会儿还挤在城墙底下呢。”

明游眨了下眼，好像拿到许可以后，只有他们几个真传跟着领路的弟子走了，其他人是留了下来？

“他们为什么不动？”明游第一次脸上呈现出了很明显的不解，“我是感受到这股气氛后体内血液都在沸腾，有种随时想拔剑的冲动，但是想动起来的，他们为什么不动？”

落阳看着明游，眼底反而看出一股惊喜，脸上全是笑意，转头看了一眼前面申请肃穆走着的几个真传，道：“因为他们在害怕。”

“害怕？”

“怕痛、怕伤、怕死、怕战争的残酷和身无所依。”

“可他们是修士。”

“可他们是人。”

落阳看着前方巡逻弟子走过的街道，道：“首先是人，然后才会想修仙，最终成为了修士。仙人仙人，仙也不过是换了个地位的人。”

明游走着路，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澄澈明净，万里无云，呵呵，换个人说这话早劈了，对自己就网开一面是吧？！

明游不耐地抿了下唇，然后说：“修士与天争命，从踏入修行的那一刻他们就该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不该在这种时候腿软的。”

落阳看着越来越近的大门口，一只纸鹤从掌心先一步飞进去，然后才慢悠悠地说：“人要往上走，总得先弯一回腰，但是不要紧，只有先尝试过弯腰的滋味了，他们才能站的更直，走的更远。”

话音刚落，身边传来一阵灵气波动，落阳惊讶扭头，发现明游落后他两个身形，低着头，眼皮半耷拉着，一身灵力变得飘渺，一只手还落在背后。

顿……顿悟了？

四周弟子全看了过来，脸上都是惊讶，还有羡慕，离得近的自发围远一圈替他护法，

落阳嘴唇翕动两下后闭上了嘴。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都不用回头就知道谁来了。

落辰刚迈出大门，看见的就是她宝贝徒弟大庭广众之下顿悟的场景，当场嘴都笑不拢了，对着后面赶来的剑宗长老捂着嘴笑道：“哎呀……这多不好意思，我家小孩儿不懂事，天赋太高了，我也拦不住了，这不是机缘到了吗?不是什么大事儿，别在意啊！”

剑宗长老长青是个中年人的样貌，也是练虚三重的修为。

长青瞄了一眼一旁抱着手护法的落阳，理都没理开屏的落辰，直接走过去，道：“这就是星辰峰那小子？”

落阳转头看见人，抬手行礼，“长青长老。”

长青点头回应，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明游身上被气流掀动的衣摆，心下惊叹这一身根骨。

反倒是落阳，看了一眼长青长老这模样，总觉得……他好像看到了上一世他们在万族城准备抢人的样子。

指尖点了点胳膊，落阳眨了眨眼笑道，“是，明游，倘游明镜里，朝夕动光辉的那个明游。”

长青摸了摸下巴的胡子，怔愣道：“他们这一辈，都没起道号？”

落阳笑道：“还是有的，不过师妹就这一个弟子，不起便不起吧。”

“起什么？”

落辰刚好袅袅婷婷走过来，刚好听清这句话，一边询问，一边伸出手姿势熟练伸向落阳的袖子，落阳解了袖里乾坤术，随她掏，解释道：“在问明游的道号。”

“道号啊……”落辰掏着掏着神情变得微妙，然后从落阳袖子里掏出来一只肥嘟嘟的——兔子！

落辰：“……兔子？”

长青长老视线落在明游身上，闻言啐道，“哪有给人起道号叫兔子的？不像话。”

落辰和落阳两个人看着那只灰扑扑的肥兔子陷入了沉默，长青长老感到奇怪转头看过来，看到在落辰手上蹬腿的兔子后愣了下，道：“哦，你说这个兔子啊！”

对上落辰抬头看过来的眼神，落阳沉默着从她手里捞过快疼哭的兔子抱在手上，道：

“这是你徒弟的。”

落辰斜着眼睛看他，“你确定？”

身后被念叨的人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正前方笑眯眯的中年人，抬手下意识地拱手，完了才想起，他这一世不该认识这位长者。

好在长青长老看出了明游的迟疑，道：“老夫乃剑宗剑阁守阁长老，道号长青。”

明游从善如流地接下去，“见过长青长老。”

长青点点头，指向一旁的墙角，道：“你师父在那儿。”

明游一转头就看见他明艳动人的美人师父跟个臭流氓似的把落阳按在墙上，对着他肩头指指点点，人家还比她高出一个头去。

明游无所察觉地拧了下眉，走过去抓着落辰后脖颈给人拉开，“师父，大庭广众，注意一下影响。”

落辰惊喜地回过头，“徒徒你顿悟完了？”

明游不相信一个练虚境的修士会不知道他有没有走过来，但是听到这话还是点头，说：“是。”

……他是不是看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看了一眼落阳的袖子，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然后回身对着身后正准备散去的人群拱手，“多谢各位师兄姐帮忙护法。”

一群神情疲惫的修士对着他笑着摆摆手，各自散去后，城主府前当场空了下来，只剩下寥寥几人。

长青长老抬抬手，招呼众人都先进去。

各宗门里面，剑宗离魔界最近，来的人最多，其次便是清明宗，一共两次召集，离得近的直接赶过来，到今天为止，宗门来的人将近两千，都是神游境以上的修士。剑宗更是几乎大半个宗门的修士都在边界处守着了。

城主府里各宗门长老都来了两、三个，三、四个，在场属落阳修为最高，但是偏偏他来的最晚，于是首位让给了剑宗辈分最高的长青长老，落阳带着落辰坐到了下方。

长老们商议反击和防范的事情，明游留在庭院里，一群后来的真传们拉着前辈们打探城池和结界内、外的情况，主要是战况。

商讨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明游找了个师兄，准备去医修疗伤的地方看看，主要是好奇活着的医修长啥样儿。

还没出门，打听到端木受伤的刘白也跟了上来，二人一同往后院去了。

城主府面积不小，快赶得上整座星辰峰了。后院厢房这里，还没靠近就闻到了草药的清香和苦涩，走进以后，偌大的庭院里花坛光秃秃，全部“铺”着正在炮制灵药的医修。

厢房里有血腥气传来，两个院子比邻，一边是男修，一边是女修，两边密密麻麻全是人。

还没进门就看到了端木，正坐在墙角的地上，对一个断了一只胳膊的女修传功。

刘白和明游站在一旁，也没进去，直到端木收功后刘白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红枣砸了过去。端木头也不回地接在手上，看了一眼后眼神有些惊喜地转过头来，刘白抱着胳膊站着，明游对上视线后对着人点点头。

明游看到端木将红枣塞进了面前昏昏欲睡的女弟子完好的一只手里，悄悄耳语了几句后起身向着门口跑过来。起身时一身血迹斑斑的弟子袍显得触目惊心，走路姿势也有些拖沓，刘白看得脸色都变了。

端木走过来后对着两人招手，带到一边无人的凉亭里坐下才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刘白不开口，于是明游说：“刚到，过来看看。”

端木揉了揉脖子，打了个哈欠，道：“宗门哪位长老过来了？”

明游道：“是六师伯。”

端木眼神亮了下，“六师叔是不是已经仙人境了？”

明游点头，“是。”

端木仰着头长出一口气，道：“啊……我也好想快点到仙人境啊……”说着“嘿嘿”一笑，抬手比划道：“到时候刷刷刷——挥一挥衣袖就带走一地魔兵，给他们杀回老家，杀得片甲不留！”

刘白皱起眉头，“你不走杀戮道，杀性太重对你没有好处。”

端木翻了个白眼，“我能不知道？！”

刘白抬手捞过端木的手腕搭在手下，“受伤了？”

端木笑着道：“被魔气镇到腑脏了，又被砍了两刀，问题不大。主要是剑宗一个师姐，用自己一条手臂，换了我一条命，心里有点儿难受。”

灵气从指尖流泻而出，刘白边替端木疗伤边说：“一条手臂换一条人命，师姐大抵是觉得值的。”

端木欲言又止，最后道：“师姐……也是这么说的。”

刘白沉默了，明游也不知道能接什么话，干脆起身道：“医修这边负责整理物资的是谁？我带了不少灵药，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端木指了指刚从屋檐下钻出来的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道：“那是医宗大师姐，你给她就行。”

明游点头，然后过去了。端木看着明游的背影，道：“你们来的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刘白：“没有。”

端木：“那他怎么心事重重的？诶对了，这是咱们宗门的吗？哪个峰的师弟？”

刘白：“不知道。”

端木转过头来，一脸纳闷道：“你怎么也心事重重的样子？”

刘白叹了口气，低声道：“闭嘴。”

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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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到达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