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阴沉的灰色,攀附着爬山虎的老城,连着水泥地的十字路口,其间穿梭着来往的车辆和人流,街道两旁种着只剩躯干的秃树,上面白色防虫漆已经脱落。
塑料蓝布的三轮鸣笛驶过,一路七弯八绕地不知掠过了多少行人,既不遵循交通规则,车轮还碾过了某处水凼,惊起了一圈烂泥,溅在半蹲在路边少年的脸上。
唇上被贴上了块冰凉的软泥。
江胜木讷地眨了眨眼,鼻孔间传来异样的恶臭,捻着烟的右手愣顿时在了原地。他额头青筋暴跳,但是看着那长扬而去的三轮,还有那过路人投来迥异的目光,还是摁下了喉咙里的脏话。
他僵硬着五官,伸手正想把烟在地上摁灭,瞥见滤嘴处环着中华二字,还是没能舍得浪费最后一根它。
江胜捂着嘴,站起身来四下张望着,寻找着妈说去取钱的‘黎阳银行’自助银行,终于在一个载满了家猪的大货车后面,看见了他妈的背影。
林逸然高挑又苗条,一头乌黑的大波浪,穿着碎发连衣裙,背着香奈儿链条包,踩着矮跟的凉鞋,与周围的陈旧景致格格不入。
在这小镇上可谓是道靓丽的风景线。
江胜扫了一眼,脚边三个24寸的行礼箱,还是打消了留它们在原地的想法。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老妈的电话,回应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机械女音。
他想吼一嗓门叫她妈要纸,又觉得不太合适还是算了。
江胜冲天翻了白眼,烦躁地踹了行礼箱一脚。
万元的行李箱质量可不是吹,更何况里面塞了满满当当的东西,施暴者这一脚毫无防备,跟踹上了铁板似的。
骨头轻响一声,剧烈的疼痛自大拇指传来,匡威板鞋毫不防震,鞋的主人狰狞着表情忍了痛,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最后的中华滚落在了地上。
江胜手指夹着将那半截烟捻了起来,结果指尖一松又给滑了下去。
那调皮的软中华似帮他报仇似的,灵活地落进了溅他泥的那块臭水沟,噗地一溜白气灭了。
“我操!”
江胜骂得声音有点大,完了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往四周张望了望。
说脏话实数不雅,他不想让他妈听到。
这一张望,他倒是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身后是家小超市,门在隔壁拐角,对着自己这面摆着张木制的长凳。
白色背心的拖鞋大爷摇着蒲扇坐在上面,身后的玻璃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海报,其中一张发黄的找小姐广告格外亮眼。
倒不是江胜眼睛太毒,一张贴着在最旮旯压在最底下的纸都能发现,而是那纸上傲人胸部的性感美女分外招摇,不能怪他一眼找着。
庐镇的细节真是处处充满精彩。
江胜无声地笑笑,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自己的老家这么奇葩。他突然觉得自己误入了歧途,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来——
他爸妈离婚了,他选择跟了净身出户的老妈,来到了这座比十八线还十八线的半城市化半农村化的落后乡镇。
但是当爸妈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他面前来的时候,他却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似的冷静,就连说“跟妈妈”这一句话也像是预谋已久般地从容。
怀疑是怀疑,但是却不后悔。
原因没有什么,他不想再管别的女人叫妈,而他妈向他保证过了,绝对不会再让他管别的男人叫爸。
再者,女人总还是需要男人保护的,更可况他妈当了十几年的无业游民,连稀饭都不会做的生活白痴,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生活。
就这样,儿子也就搬出了昂贵的大别墅,告别了光鲜亮丽的城里生活,跟着老妈来到了本该属于她的地方。
不,是属于她母子俩的地方。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她妈终于办完了事,从马路过来老远就冲他招了招手,很是高兴的样子小跑过来。
林逸然女士身上有股魅力,就是无论遭遇各种境地都可以笑颜如花,任何烦心事都挡不住她由内而外的阳光明媚,这也是江胜更喜欢和她待在一块儿的原因。
她一来就给了江胜个拥抱,还跟小孩似地跺脚跳了跳,“胜儿,太好了,我娘俩找到着落了!你富康叔相当于卖我们个面子,咱们今后就租他在森林小区的那间屋子。”
她是母亲,到从某种意义上,她又像她的姐姐一样亲切,江胜在她面前会不自觉地像一个懂事的孩子。
江胜对她笑,双手拖起两个行李箱,说着就要迈开步子,“好嘞妈,住哪儿都行,我都听你的。在哪儿呢,你找得到路吗?”
“我开导航。”林逸然显得很是兴奋,好在她也确实宣布了个喜讯,他们娘俩至少不用跟姥爷一起挤着住老房子了。
四十出头的女人,还带着个十来岁的儿子,怎么着也算半个寡妇,跟个六十来岁的烟鬼老爷子住一块,总还是不合适的。
说白了,不是亲生的总还是有嫌隙,林逸然只是林老爷子的养女,她住在林家的前半生过得并不美满,自然也就说不上回家住的感情。
这些事江胜都知道,他曾在他妈醉酒后听到过她的酒后真言,从此他对林家人怎么对他妈的铭记于心。
林逸然开着导航,江胜拖着两个行李箱笨重地跟在后面,手腕处给勒出红印子来了也懒得吭声。
他在想别的,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他总觉得无缘故的好来得古怪,不放心地问道:“妈,是小时候跟你玩得好的那个富康叔吗?”
“不算玩得好吧。”林逸然专注研究导航,生怕带错了路,“就是碰巧联系到了,人家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看在小时候认识的份上帮我们一把。”
“哪儿来的这么多好事。”江胜撇着嘴,嘀咕了一句。
他脑子里想象力爆炸,心说这富康叔多半是觉得有利可图,毕竟他妈才四十还年轻貌美现又单身。而且在这个‘多年没联系一问你在吗多半是借钱’的年代,雪中送炭的好人实在是太难令人信服了。
“不管怎么说,先去看看咱也不亏啊。”
林逸然转头,瞪了江胜一眼,啧道:“人对你不好你觉得别人坏了,人突然对你好了你又觉得别人有目的了,整天把人往坏处想,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像你爸了?”
“我……”江胜选择了沉默,挠头跟上她的步伐。他们沿着马路绕行,不多时导航就通知,前方到达目的地。
森林小区倒不是在森林里的小区,还没进门便看到了颗巨大的榕树。那如穹顶的叶子遮天铺散下来,有微弱的光影穿插投射下来,给人一种误入迷境的美妙感觉。
林逸然顿了顿步子,望着森林小区那破烂门牌,自言自语嘀咕了句:“不是说让小李出来接我们嘛。”
江胜拖得手酸,但还是坚强地说,“靠人不如靠己。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那个小李和我一样高三,现在应该是在学校吧。”
“不知道。”他们娘俩一同进了森林小区,远远地在那树下面的长木椅,坐着一个寸头少年在玩手机。
江胜向来对帅哥有种敏锐的洞察力。
似乎注意到了他炽热的目光,李祠安抬眼看去,将眼镜拿了下来,露出个和蔼的微笑说:“林姨,小江,好久不见。”
他眼镜取下来,江胜视线这下彻底没移开。
高高瘦瘦,留着寸头,人不怎么白,穿着白色T恤,五官长得…很带感,眉毛有种野草纵生的狂放。
特别是小腿腕,好看。
十多年未见,虽然江胜也不记得了,但就是觉得李祠安长变了个样,语文不好的他形容不来,要是按照网上看来的话来说就是……从小奶狗长成了小狼狗。
江胜眼前一亮,立马甩了行李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热情似火地握住了李祠安的手,说:“小李啊,多年不见,你好你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李是什么领导下属。
李祠安对上江胜的热情,抬头好好打量了下这哥们,烫着离子烫小波浪头,鼻梁很挺眼窝很深,棕色眼睛明亮干净,有点混血的美感在里头。
潮男。
李祠安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抽了手出来,过去迎了林逸然热情招呼道:“走吧林姨,我爸让我带你们上去。”
水泥的楼道间久无人打扫,还有漆黑的口香糖印和发霉的橙果皮凌乱丢弃。
李祠安帮忙提着行李箱走在前面,不知道林逸然跟江胜俩穷贵人的矫情,他母子两皆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一副麻木地熟视无睹的模样。
穷入奢难,奢入穷更难。
深绿的铁防盗门,两边贴着红色的春联,头顶的白炽灯已有些暗淡,江胜自跨进这阴冷的单元楼里,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就有些让他窒息。
李祠安敲门,门里吆喝了声‘来了’,富康叔来开了门露出他也四十老几的皱纹来,他带着防尘帽一身围裙正在打扫卫生。
“逸然来了啊,哎呦小江呐,好久不见了啊长这么高了。”李富康咧嘴大笑,露出他抽烟多年的一口黑牙:“来来来进来做,祠安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招呼他们坐下休息啊。”
林逸然客套地笑着,俩大人一阵寒暄着,“哎呀还要麻烦你替我们打扫卫生实在了太不好意思了。胜儿你快去收拾东西,把屋子好好整理整理,省得富康叔还替咱劳累。”
李富康叮嘱道:“不不,祠安也住这,你也去你也去。昂。”
江胜应了,一边收拾一边听俩大人聊天。
这才知道,原来这里只是他们的老房子,李家早在三年前在城里买了房子。
只是李祠安体考失利,没发挥出正常的水平,偏偏原高中不允许复读,无奈之下只好回了乡镇,他暂住在这边完成高中学业。
寄人篱下本就不快,江胜四下溜达了圈,发现这居然是两室一厅一卫,跟之前他家那三百平的别墅来说,可以说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
意思是说,他不得不面临跟李祠安,这个一米八大块头同住一间屋子的尴尬。
经李祠安介绍,江胜开门一瞧,发现他这屋很是精巧。
整个墙壁是深蓝色的,书柜床单电脑桌一应俱全,都是以浅蓝色海洋系列打底。窗户外边是小区里的大榕树,深绿又配合着暖黄的光晕,透进这小小的一方屋子来。
美则美矣,布局太紧凑,怕是连地铺没得铺,江胜已经联想到自己睡沙发的场景。
坚决不干。
“你屋也太小了吧?”江胜口无遮拦,一屁股坐上了床,“咋办啊今晚,我可不想睡沙发。”
这语气怎么听着这么让人不爽?
李祠安抬眼撇他一眼,瞧见了他两个24寸的行李箱,推进来立着还没摊开,就占了大半位置,光是瞧着就觉得压迫。
烦。
他心情本就不大好,体考那天遇到了下雨,400米跑出了体训以来最低水平,他是拗着一口闷气才回来复读。结果他妈的不能回原来的高中就算了,他爹非要收留这孤儿寡母跟自己一起住……
妈的,两室一厅,总有一对要挤一挤,就只可能是他跟江胜了呗!
而且,这个夏天真的热得要死,他这破屋里还没有装空调啊啊啊!
李祠安诽谤是诽谤,但还是想着以礼待人,他其实连地铺都准备好了。
但一对上江胜这人的脸色——
嫌弃。
就是嫌弃!
赤.裸裸的嫌弃!
也是……李祠安猜也能猜到,即便江胜跟了净身出户的妈,但人家仍然是富豪的儿子,一身住大别墅的矫情病还在,指不定还打心里看不起我这小破屋。
他越是这么一想,嘴上就不痛快,“不然你跟你妈睡一张床也行。”
这人什么语气?
自打进门,他就觉得这李祠安没好脸色,就感觉自己住进来占了他多大的便宜似的。
江胜也不客气,揉着自己的脑门说:“你什么意思?不愿意别人跟你住啊。”
李祠安扯着嘴皮,躺上了自己的小沙发,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在备忘录敲下了一行字。“没什么意思,反正人都来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气氛,陷入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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