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洗澡。”
后面紧跟着的是,“渝城这么热,也不嫌熏得慌。”
苏盐:“……”
她咬了下唇肉,默默往后退两步,“我可以离你远点说话。”
闻迦汀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这笑意似乎同往常被苏盐无厘头的话气笑一样。
他说:“多远?远到配两个卫星电话?”
“……”
苏盐站着不肯动。
闻迦汀像是洞穿她心里所想,后背往餐椅上一靠,好整以暇地偏头看她,“少看点偶像剧和言情小说,你以为洗完澡接下来就是干什么?”
苏盐面皮薄,就算再有愧在先,被闻迦汀这么一句也有了恼羞成怒的苗头。
“我没以为,就算你以为也不可能……”但也敢小声嘟囔。
闻迦汀听得一清二楚,他冷淡一笑,“不可能你怕什么?”
“……没怕。”
苏盐站得腿都快麻了,再加上昨晚上本来就没休息好,今天一天连轴转,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疲了。
她不再为这点小事忤逆闻迦汀,心想这么晚了再回越溪村也不现实,本来就要找地方住,外面的小旅馆哪有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好。
苏盐很有自知之明地选了间面积较小的次卧,进去之前礼貌征询闻迦汀,“闻医生,我去这间可以吗?”
闻迦汀站在客厅的迷你吧台前选酒,背影冷淡,像是没听见苏盐在说什么。
苏盐也不自找无趣了,走进次卧,关门,反锁。
锁舌发出一声脆响,在午夜的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闻迦汀勾了下唇,是真被气笑了。
随后,他开了一瓶龙舌兰,加冰后饮用,烈酒入喉,腔体里擦起的火花一路延伸至小腹。
背包里有现成换洗的干衣服,苏盐冲完澡之后从里面拽出一套短袖连体裤穿上,脱下来的衣服就在浴室里手洗,外面衣柜里有衣架,开着浴室排风,明早就能干。
一切收拾妥当,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出去再和那人交涉一下。
门一开,一道阴影砸下来,苏盐吓了一跳。
闻迦汀单手端着一只酒杯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看她脸上的表情。
“还说不怕。”后面连着一道极轻的笑声。
苏盐被这笑声刺到,抬眼同他逆着光的深邃眼眸轻轻一碰,迅疾移开视线。
进门左手边就是浴室,浴室的门和隔断墙都是玻璃,上半部分透明下半部分磨砂材质,闻迦汀站在房间门口,以他的身高目光轻易穿过透明玻璃,掠见挂在里面挂钩上的清凉布料。
“还是喜欢这种款?”
苏盐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瞬间跳起脚。
几步过去“嘭”地一下拉上浴室门。
却只是欲盖弥彰。
门无论关与不关,闻迦汀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能看见。
苏盐转过脸,正想请闻迦汀换个地方说话,就听见他嗤笑道:“只是让你洗澡,没说让你留下,这么主动。”
“我……”
可不就是主动。
衣服都洗了晾上了,摆明了就是今晚不走了的架势。
苏盐无可辩驳。
但心里莫名堵着一口气。
她的不走和他所说的留下分明是两码事,后者指代意味太浓,胜过窗外的燥热。
胸口起伏几个来回之后,苏盐迎上他的目光,“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你说什么?”
闻迦汀以为自己理会错,微微眯起眼眸问道。
苏盐重复一遍,“你不远千里从海城过来,不就是为了和我上|床。”
“苏盐,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顿了两秒,闻迦汀才出声,许是没料到苏盐会语出惊人。
他语气凉得惊人,偏偏他又是笑着说这句的。
“闻医生也没有人前表现的那么不染纤尘。”
苏盐语调轻柔,字句却针锋相对。
闻迦汀这回是真的被气笑,清凌凌的笑声在深夜响起,以刚烈作为伪装的蝴蝶为此惊颤。
苏盐紧紧握着门把手,眼睫微弱地抖动着。
等了几秒,没听见闻迦汀的回应,她迫不及待地将门板向前推去,“既然不是就算——”
门板遇到阻力没合上,闻迦汀握着酒杯的手伸过来挡了一下,苏盐推门的力道没收住,门板压着他的手撞在门框上,酒杯应声落地,砸在苏盐的脚背上。
“……闻医生。”苏盐一愣,忘了脚背上的痛感,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查看闻迦汀被压的指节。
闻迦汀却像是没有知觉似的,任由苏盐两手捧着他的左手,两道冷寂目光一眨不眨地将眼前人牢牢捆住。
“你说得对,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说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抬起来,像是要去圈住苏盐的腰。
“你怎么还有心情说这个。你明明、明明知道我不是……”
苏盐急得不行,出声时已经染上哭腔。
天知道外科医生的手有多金贵。
聚餐时常老师连碗筷都是直接送到他手上的。
她一手握着闻迦汀受伤的左手腕,一边急急地找手机。
纤细的五指紧紧箍住他的腕骨,像是被带着温度的柔软蒲苇一圈圈缠住,那种感觉说不上的轻柔,又莫名令人心安。闻迦汀垂眼看见她圆润的眼眶雾蒙蒙的,像是挂着泪。
是真担心他。
不知道为什么,闻迦汀一瞬间心情好起来。
“这么点伤该不会要打120吧?”他调侃道。
苏盐在门边柜上找到手机,而后拉着他就往外走,“去医院拍个片,万一骨折早发现早治疗。不不,千万不要是骨折,也不要是挫伤,对不起闻医生,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见,我——”
苏盐走在前,闻迦汀在后。
她走着走着,忽然感到后面一道抓力,闻迦汀本来左手腕被苏盐握着,他手掌往前反手将苏盐的腕骨一捉,掌心下滑,将她整个右手圈住。
苏盐转头,“闻医生……”
“这么担心我。”
闻迦汀轻拽着苏盐,不让她继续往前。
眉眼低低的,带着轻浮的笑意。
苏盐没心思再和他斗嘴,轻声请求,“先去医院看看再说。”
“早知道,何必兜这么一大圈,让我好找。”闻迦汀眼尾微挑。
苏盐听不见其他的,满心忧愁闻迦汀会因此再也握不了柳叶刀。
偏偏闻迦汀很无所谓的语气,“握不了就握不了,手术室少我一个照样运转。”
“闻迦汀。”
苏盐情急之下直呼其名,蓄泪的眼睛瞪起人来又凶又无辜。
闻迦汀像是被小猫的手掌轻轻挠了一下,不伸尖爪,只有柔软的肉垫子碰在皮肤上的那种。
他些许收起了玩笑的表情,煞有介事地下巴朝苏盐轻点一下,“怎么,你说。”
苏盐凶不过三秒,她瘪起嘴忍住因自责而想哭的冲动。
她为什么老是害闻迦汀受伤,心理的身体的,有意的无意的。
一滴豆大的晶莹泪珠从她眼眶溢出来,然后就是洪水开了闸一样,收也不收不住。
刚开始是抿住嘴不肯出声,后来压不住,小声呜咽,后来哭得太厉害,整个后背、两边肩膀都跟着抽噎。
闻迦汀:“……”
苏盐哭成这样也不忘正事,愣是拉着闻迦汀去最近的医院挂了个外科急诊。
值班的大夫上手检查一遍说没伤到筋骨,但保险起见还是应苏盐的要求开了X光照。
苏盐拿到X光照,巴巴地把刚躺上值班室床铺的大夫叫起来,大夫看过之后确定闻迦汀无事,苏盐才吸吸鼻子再三道谢。
走出诊室,苏盐很自然地松开闻迦汀的左手,提着装x光报告单的牛皮袋很自觉地和他错开身位,前后相隔三十公分的距离很social。
闻迦汀单手插兜走在她身后,倒是没有因为她突然的疏离而再出言讥讽。
凌晨两点半,渝城的夜仍旧热得如同有一个烙红的锅盖盖在整个城市上空。
没什么风,空气显得又闷又稀薄。
医院离酒店不远,来时是酒店派车送他们,回去闻迦汀则提议从滨湖绿道徒步走回去。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苏盐也没什么困意,就点头说好。
玉兰花造型的路灯间或亮着,蜿蜒的绿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隔着宽阔的园林造景,酒店的车以极慢的速度在道路上龟行,以备他们随时改变主意要用车。
苏盐走在临湖的这一侧,白日里水光粼粼的湛蓝湖面此刻蒙上淡灰色面纱,寂静中使人疑心底下另有乾坤。
她一面走,一面放飞思绪去想湖里是否有水怪。
潜意识里的三心二意不过是不愿专注于此分此秒的二人行。
道歉的话说得太多,没有实际行动,显得她没有诚心悔过。
可是闻迦汀迟迟不肯提条件,据苏盐所知他又什么都不缺,除了写万字悔过书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苏盐,你不如跟我吧。”
左手边人蓦地出声。
苏盐顿了半秒才转过头,疑心自己中了水怪所施的幻术,听错。
闻迦汀垂首夹着烟,任由丝丝缕缕的青烟在混沌空气中凝滞、缓慢飘散。
没听见回应,他偏头看过来,迷蒙光线中对上苏盐的眼,他问:“这是什么表情?”
不等人说什么,他又起了玩笑的心思,笑着反问:“不愿意?”
“嗯,不愿意。”
闻迦汀唇边的笑意如缭绕在身侧的烟云,停滞一瞬。
他保持格调地轻笑一声,桃花眼里却清淡异常。
他问:“真心话?”
苏盐抿住唇,需要莫大的勇气才能义无反顾地点头。
她说:“真心话。”
闻迦汀掸了一下烟灰,灰烬飘零落地他才再又出声,不过是个无甚意义的“呵”字。
苏盐感到周遭的空气更加沉闷了,可她固执地不让自己有反悔的机会。
她没问怎么个跟法。
但既然用到了“跟”这个字眼,无非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从前有什么不好吗?除了名头庸俗点,其他……
她说不清楚。
闻迦汀一向大方,对她尤甚。
可她自问除了金钱和感官上的刺激,想要的其实更多。
但偏偏,闻迦汀不屑给更多。
苏盐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给自己和他人折辱她的机会。
夜色更浓稠也更沉默了。
两人错落的脚步声很细微,却铿锵砸进身旁的深湖,湖水还以他们更深更无解的默然。
就这么一路无话地回到酒店。
回到次卧的时候,苏盐像个背负重罪的逃犯,迫不及待地关上门。
背抵着门板小心聆听有无追兵在后。
主卧方向传来一道极其沉闷的关门声。
苏盐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整个身体似以坠落的方式顺着门板缓慢滑落。
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抱着自己破碎的仅存无几的自尊心。
和衣躺上床,仿佛刚闭眼就被手机铃声惊醒。
赵琼打电话问她起来没。
苏盐“唔”了一声,看一眼手机屏,六点过。
算起来她才睡三个小时不到。
她问:“有什么事吗?”
赵琼在那边犹豫着没出声。
背景音像是苏富林在旁边咳嗽了两声,然后赵琼才讪讪地问苏盐:“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苏盐说。
“……你爸今天天没亮就起来杀了一只鸡,腊猪脚也洗好剁好了,他说让你和闻先生一起回来,大家一块吃个饭。”
苏盐顿了下,“我和他没在一块。”
“没在一块是什么意思?!”苏富林粗犷的声音传来,“昨天一晚上你都干什么去了?”
“……有事。”
“什么事要那么晚出去?刚到家就往外跑?你现在在哪里?!”
苏盐大学毕业之后和家里联系得少,特别去了海城之后一年也只和苏富林通一两回电话,物理上的隔离让苏盐忘了苏富林的蛮横与专|制,但一回到渝城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瞬间清晰。
她轻吸一口气,说:“县里。”
以防他又追问去县里干什么之类的话,她紧跟着道:“找个朋友。事情办完我就回来。”
苏富林却说:“你的事情先放一边,先给闻先生打电话,你们一起回来!”
苏盐蹙眉,“我和他不熟。没他电话。如果能联系,他也不会跑那么远上家里找我。而且他上家里为的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是追债。”
完全的信口胡诌,但听着逻辑上却是成立的。
趁着苏富林卡壳,苏盐说:“我把事情办完就回来,先挂了。”
然后就收了线。
苏盐闭上眼睛把手机顺手放到一边。
然而没过半分钟,铃声再次响起。
还是赵琼。
苏盐猜测苏富林不依不饶的属性又爆发了。
如果接了,可能把手机电量耗光也和他掰扯不清楚。
她于是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放着没管。
这么一折腾,睡意全无。
她掀开被子起来。
房间装的是中央空调,总体温度调得很低,加上她睡眠不足免疫力下降,没走两步就觉得鼻子有些发堵,像是着凉了。
她想出去找点热水喝,一开门,听见客厅传来久违的熟悉的钢琴曲,那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可能是清晨的缘故,曲子听起来尤为低沉、哀伤。
苏盐路过客厅,看见闻迦汀双腿交叠坐在长沙发上,一只手臂向后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端着……酒杯。
墨蓝色真丝睡袍在身上自然形成褶皱,穿过汉湖晨雾的蜜色阳光从身后落地窗照射而来,他整个人连带着铜绿色的沙发都被勾勒出毛边,目之所及没有植物,但苏盐却莫名想起盛夏热带花园,锋利又优雅的龙舌兰。
苏盐余光掠过一眼,朝他点一下头,“闻医生早。”
她无视沙发旁的小型吧台,走去厨房另找杯子接水喝。
闻迦汀没应声。
他轻晃着手里的酒杯,玩味地看着斜对面的女人。
苏盐在橱柜里找到一只直身玻璃杯和一口奶锅,洗干净之后,用奶锅接了半锅水,然后站在灶台前等水烧开。
后悔没有带手机出来,否则可以假装刷手机。
她后脑勺没长眼睛,却莫名感觉被两道轻而冷的视线如有实质地抵着后背。
终于等到水开。
苏盐庆幸五星级酒店就是好,连房间里配的玻璃杯都是实至名归的防烫型,她倒了半杯水,端着就打算回卧室。
“装得还挺像。”
苏盐刚走到客厅,就听见那人带笑的低沉嗓音。
苏盐嘴角微微动了动,然后转头看他,“你说什么,闻医生?”
形状圆润的眼睛清澈无比,没人比她更真善美。
闻迦汀看着她,无声笑了下。
紧接着就出声:“我说,去煮面,只煮一碗。”
“……”
煮面很好理解,但精确到只煮一碗……
苏盐深知好奇害死猫的道理,“好。”
端着半杯水就转身折回厨房。
那人的嗓音随即追过来,“反正你喜欢饿着肚子玩,煮多了也是浪费。”
还是带笑的语调,气不死人的那种。
苏盐背对着他好脾气地装作没听见。
去厨房,按照昨晚的配置依葫芦画瓢,复刻了一碗一模一样的山野腊肉野蔬面。
一碗,端端正正地放在餐桌上。
刚放下,抬眼,斜对面那人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酒杯往面前茶几上一放,“放着吧。”
俯身的时候,真丝睡袍V领前襟春光乍泄,露出的冷白腹肌线条分明。
苏盐移开视线,“哦。”
真就放着依他所言,复又端起水杯往次卧方向走去。
闻迦汀也站起来,视线清清冷冷地描绘她背影,“别的事怎么就不见你这么言听计从。苏盐,你可真会气人。”
苏盐身形一顿,慢半拍转过身来,失忆似的问道:“别的,什么事?”
“快两个月不见,你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见长。”
闻迦汀漫步走到她跟前,鞋尖轻抵着她的。
苏盐净身高一米六六,在女生中不算矮,但因为没穿高跟鞋,面对面站着闻迦汀比她高一个头不止,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距离太近,鼻腔里萦绕的全是他身上那股极淡但侵略性却极强的冷香。
在他的温度快要通过空气中的介质传导到自己这侧之前,苏盐第一反应就是后退。
可她偏偏不能退。
她知道此刻哪怕露出一丁点的退却,即约等于欲拒还迎。
男女之间,倘若不想拖泥带水,最忌似是而非的暧昧推拉。
苏盐硬着头皮干站着,甚至抬起眼看他,“还有其他吩咐吗,闻医生?”
亲切的面对客户时的假得可以的口吻。
闻迦汀低垂着一双桃花眼,左边鼻翼上的淡咖色小痣似一只蠢蠢欲动的蛊虫。
他看着苏盐,唇角微勾,“有。”
他抬起左手,修长指节经过一晚上的酝酿,被门板夹过的地方淤痕刺目。
其实在他抬手的瞬间,苏盐就顶不住想转身走掉,但因为看见他指背上的伤痕,一瞬间就被涌上来的愧疚给定住了。
闻迦汀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眼底掠过一丝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轻笑。
与此同时,左手指尖在触到苏盐细长脖颈之前忽然改道,抽走她手里的水杯。
“加糖了?”他低头将水杯送到嘴边啜饮一口,然后再还给苏盐,“……挺甜。”
直到闻迦汀同她擦肩而过往卧室方向去了,苏盐脸上才涌上被戏弄的挫败表情。
“不是问我怎样才能消气?——首先,把面吃了,别再以饿肚子的方式亏待自己。”
偏偏,那人在进屋之前留下这么一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