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抵达机场已是晚上八点许。
苏盐同闻迦汀从VIP通道进去,在贵宾室稍事休息的时候吃了点机场工作人员准备的简餐。
九点半登机,单人沙发式座位宽敞又舒适,空姐过来问需要喝点什么,听见旁边闻迦汀点了一杯红酒,苏盐就说:“和他一样,另外再要一瓶苏打水。”
闻迦汀觉得稀奇,红酒呈上来之后,他端着高脚杯同苏盐碰杯。
苏盐抿一口,盖上毯子,调整了下坐姿,拉下眼罩。
几分钟后,她掀开眼罩,没有前言后语,忽然转头跟身侧的闻迦汀说:“闻医生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坐头等舱。”
一种天真的和伙伴慷慨分享小秘密的孩子气口吻。
闻迦汀勾唇笑起来,“这么巧。那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坐头等舱。”
苏盐眨眨眼,“感觉好新奇。”
此前长达几个小时的沉默气氛一扫而空,闻迦汀欣赏苏盐天真坦率似孩童的一面,他稍稍侧过身看向苏盐,问说:“怎么个新奇法?”
“体验以前没有体验过的东西,一切都是未知、超出既往概念。看什么都新鲜!”苏盐眼睛弯成月牙状,轻快打量一下四周,她视线擦过闻迦汀清冷侧颜看向舷窗外的夜空,感叹道,“连星星看起来都要亮一点。”
知道苏盐恐高,闻迦汀坐靠窗位置,苏盐则挨着过道。
“这么神奇?”
闻迦汀笑起来,也饶有兴致地顺着苏盐的目光看去。
“有对比才看得出来。”苏盐说,“闻医生,你坐过经济……坐过除头等舱以外的位置吗?”
闻迦汀笑笑,“我为缺失这类体验抱歉。”
苏盐转过身,朝后面那道分隔舱位等级的帘子看去,她跟闻迦汀说:“我第一次坐飞机是二十六岁,也就是去年从渝城调去海城的时候。我那时虽然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但也只是看起来有些老成……”
“老成?”闻迦汀笑说,“你是这么认为自己的?”
“你别打断,听我说。”苏盐不满。
闻迦汀就笑着轻晃一下酒杯,示意她继续。
“我怕出洋相,提前上网做了攻略。你知道我在搜索引擎里查什么吗?——‘坐飞机有哪些流程?’是不是很傻?”
苏盐想起来自己都想笑。
闻迦汀看着她亮晶晶的瞳仁,“不会。”
“搜索结果给得很详细,购票与准备、值机和托运行李、安检与候机……”苏盐回忆那时的场景,“一切都很顺利,我装得好像是个每月要在空中十几回的老飞行达人。”
“但是?”闻迦汀预料到会有这样的转折。
“但是,”苏盐说,“在排队登机的时候我站在长长的队伍里,看见旁边一行人不用排队就在乘务人员的指引下率先登机。可能是我的目光太直白,排在我后面的一位老大爷就说了句,‘人家那是头等舱,有特权。’”
说到这里,苏盐停了。
闻迦汀回过味来,笑说:“你这是在点我,暗示我用钱买特权。”
苏盐抿了口红酒摇摇头,“我谢你还来不及。要不是你慷慨解囊,我现在怎么能和你一块坐在这里品尝上好的进口红酒。呃……虽然我喝不出这酒到底有多好。”
闻迦汀忍俊不禁,“你喝不出来就证明它并没有多好。”
苏盐也笑了下。
笑完之后,她对着闻迦汀说:“有部电视剧里的台词说,飞机是世界上阶级最分明的地方,一道帘子划分出头等舱、商务舱和经济舱,不可逾越。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应该这架飞机的最末端。”
“不好吗?”闻迦汀问。
“好。”苏盐说,“但是闻医生,人原本就是容易被**诱惑的生物,总是被原本遥不可及的东西环绕,会滋生出好似已经拥有了它们的幻想。”
无论现在的苏盐跟着闻迦汀坐多少趟飞机,享受多少次走VIP通道的特权,实际上对于她自己来说,她买不起也舍不得买一张头等舱的机票。
因为这张头等舱机票对现阶段的苏盐就是遥不可及,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她不可及却因闻迦汀而触手可得。
“绕了这么久,你想说什么?”闻迦汀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苏盐淡笑一下,下了很大的决心坦诚剖白自己。
“我是一个贪心的俗人,禁不起诱惑,物质上的,感官刺激上的都禁不起。”她说。
闻迦汀扯了下唇,“这不正好,你说的这些我都能满足。”
“何止是满足,是超出想象,是负载。”
苏盐用了一个偏向贬义的词。
闻迦汀转眼看着她,苏盐笑说,“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不知好歹,但我必须告诉你我最真实的想法。”
闻迦汀不置可否。
“……就像那年你来渝城旅游住进表姐家的民宿,在我还叫苏小渔的时候,”苏盐的声音陡然转小,这是自那晚之后,她第一次和闻迦汀正面谈过往的那件事。
“……那个时候的你对我来说就是遥不可及,可是我就是存了痴心妄想的念头,所以我才会一错再错。”
苏盐在闻迦汀的注视下又喝了一口红酒,苍白的双颊因为酒意而染上红晕,在座椅上方的浅蓝色夜灯照耀下显出一种病态的妖异的颜色。
她用指尖拭去嘴角的酒渍,补充道:“不止是那时,遇到你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妄想。”
“我脸上的胎记……”苏盐抬手在面前比了一下,她没看闻迦汀,兀自笑着说,“我存了很久的钱,终于把它去掉了。我改名字,健身,塑形,学化妆,去看起来很贵的店买好看的衣服……我以为这样就能改头换面——”
“事实的确改头换面了。”闻迦汀说。
苏盐顿了下,“表面上看起来是,不然、不然我去年在澜山公寓遇见你那晚,也不会大着胆子追到停车场了。”
想起那天晚上,初雪始落,苏盐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就那么单薄地站在车窗前,以递名片的方式向坐在车里的闻迦汀发出某种信号。
“那天你的确很大胆。”
闻迦汀脑中一闪而过薄雪摇晃着粘在她被黑丝包裹的匀婷小腿上的画面,很欲。
“……是啊。”
苏盐的声音低下去,靠着椅背回想起自那晚之后半年间发生的事。
似一部俗气又色彩迷离的**电影,然而故事的最后定格在那天南山别墅里,闻迦汀站在扶梯栏杆边,苏盐仰着脖子同他遥遥对望的那一眼。
“可是我终究还是苏小渔,对我,对你来说,都是。不是吗?”
虽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但是苏盐还是没有勇气问闻迦汀,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苏小渔的。
苏盐没有勇气知道从哪个时间节点开始,闻迦汀看透她的伪装,也没有勇气窥视他都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陪她演戏。
闻迦汀微微蹙眉,并不全然否认,“是,但也不是。”
眼前的苏盐或许还保留着从前那个叫小渔的怯弱女孩的某些方面,但要说她们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是不恰当的。
苏盐又笑了下,指尖轻轻扣着酒杯底座。
“所以啊,小渔和闻医生,我和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闻迦汀的眉心蹙得更紧了。
“我指的是,我们之间,我一成不变的痴心妄想。”
苏盐缓缓转过脸,形状圆润的眼眶里浮起一层很薄很薄的雾气。
她看着身侧近在咫尺却从来远在天边的男人,说:“我不想再错下去了,闻医生。我有恐高症,你是知道的。顺着一条并不存在的悬浮天梯爬上去,费尽心力和你靠得再近一点,很累。我其实胆子很小,也很惜命,我害怕哪天掉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闻迦汀眼里的笑意变得很淡很淡,他费解道:“我给你这么大压力。”
“不是你给,是我自己的问题。”苏盐解释。
闻迦汀极轻地笑了一下,酒杯送到唇边,他仰头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他转过脸,戏谑道:“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在重复昨晚的答案。”
昨晚凌晨两点半,在夜深人尽的汉湖边上,闻迦汀问苏盐要不要跟她。
苏盐说不要。
苏盐慢慢点了下头,“算是吧。”
做情人,还是算了。
当初的约法三章不过是欲盖弥彰。
苏盐没有那么洒脱。
她不是那类“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的人。
同闻迦汀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她都清楚知道,她不可能拥有。
因为,他不爱她。
所以,何必呢?
无论是苏小渔还是苏盐,都必须学会的一个课题是爱自己。
-
后来的时间,苏盐睡着了。
适才发生过的夜航私语像是一场无边无际的梦。
两个紧挨着的头等舱座位像是被梦的系带缠在一起的两叶扁舟,梦醒了,系带散了,两叶扁舟自当摇向各自去往的方向。
飞机在凌晨时分降落海城机场。
闻迦汀同苏盐一前一后走出舱门。
九月的海城与渝城完全是两个季节,苏盐衣着清凉,浸染寒意的晨风乍然迎面袭来,她抱着双臂打了个喷嚏。
走在前面的闻迦汀余光朝后扫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挽在左边小臂的黑色薄外套反手扔给身后人。
苏盐冷不防被衣服面料兜头袭击,“唔”了一声,条件反射地两手抓着“袭击物”,看清手上的东西时,前面的人已经大步拉开距离。
苏盐抿了下唇,把还带着那人手臂余温的外套抱在身前,没穿。
加速跟上他的脚步,想喊他一声,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出声。
闻迦汀的车在机场停车场,他按动车钥匙解锁车门之后,站在车边掏出烟盒和打火机。
垂首点燃香烟,淡蓝色火苗于晨风中跳跃着在他冷寂的面孔落下不安分的影子。
苏盐犹豫几秒,走到他身侧,“闻医生,请问我那些东西在哪儿?”
闻迦汀吸一口烟,挑眼瞥向被苏盐抱在怀里的外套,没搭腔。
苏盐顿了下,将外套整齐竖折一下,自顾解释道:“方便的话,我今天上午就找搬家公司的人过去取。”
闻迦汀看着她的动作,然后拉开车门一边弯腰坐进去,一边将手里只抽了两口的烟按进车载烟灰缸里。
“找舒阿姨拿钥匙,她知道。”他声音听起来低哑又沉冷。
“好。”
苏盐站在车门边,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闻迦汀左手搭在车门把手上,偏头透过车门缝隙看她。
苏盐回过神来,“衣服还你。”
她赶紧拉开后座车门,俯身将手里的黑色薄外套放在座椅上。
闻迦汀目光移向后视镜,无声扯一下唇,“嘭”的一下关上驾驶座车门。
苏盐也赶忙帮他把后座车门关上,站在一边多一句的话都没来得及说,银色奔驰就滑出了车位。
苏盐轻轻吐出一口气,顿了几秒,然后才侧过身准备去找自己的车。
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想了下,她转身乘电梯回到机场大厅。
去便利店买了一盒热牛奶和一个起酥面包,找位置坐着,一边填饱肚子一边刷手机打发时间。
一直快到八点,苏盐估摸着舒阿姨肯定已经起床并且吃完早饭了,她才打去电话。
舒阿姨听苏盐说要钥匙搬东西,一头雾水地问:“什么钥匙?”
苏盐怔住,“我也说不清是什么钥匙,您知道闻医生把我的行李都放在哪里了吗?”
“行李?”舒阿姨语气更加困惑,“迦汀没跟我说过呀。”
苏盐:“……”
“你没跟迦汀一起吗?你再问问他。”舒阿姨说。
“在机场他先走了,”苏盐说,“我问清楚了稍后再打给您。”
她转而打给闻迦汀。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忙,请您稍后再——”
……闻迦汀还没有解除对苏盐的黑名单设置。
微信倒是正常,苏盐发去一条新信息后没有出现感人的红色感叹号。
却是已读不回。
苏盐等了一会儿,用在昆明买的新卡拨打闻迦汀的电话。
大概十来秒之后,电话通了。
“喂?”听筒里传来熟悉的男音。
“闻医生,是我,苏盐。”苏盐怕他挂断,加快语速道,“我联系过舒阿姨,她说不知道我的行李放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钥匙。你能不能、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东西在哪,我自己过去取。”
闻迦汀大概没料到这个陌生号码是来自苏盐的,听完之后那边停顿了几秒,他才说:“她不知道?”
语气轻飘的,没什么耐性的那种。
苏盐小心“嗯”了一声。
紧接着就听见闻迦汀说:“那怎么办?我告诉她之后就忘了。”
“……”
很明显的在刁难人,可是苏盐还得拿出百分之两百的好脾气去磨他。
“……闻医生,麻烦你再想想。”
电话那头,闻迦汀很配合地说了个好字,然后过了两秒,他说:“抱歉,想不起来了。”
苏盐深呼吸两下,攥着手机的力道加大,倘若人类的听觉系统再灵敏些,电话那边的闻迦汀一定能听见苏盐暗自咬牙的细微声响。
奇怪的是闻迦汀并不挂断,等着看她是什么反应似的。
“那算了,不要了。谢谢。”苏盐淡声说完就收了线。
坐在机场大厅的椅子上,集中注意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就是一些不值钱的行李吗?书、衣服、被褥、碗、花瓶……
苏盐越细数越肉痛。
她烦躁地闭了闭眼,专横地对自己下命令:打住!不要了,也别想了!
苏盐开车去美诺总部,打算先去找肖复遇把离职的流程办妥。
她有先见之明,以防原先的员工卡已经失效,没有把车直接开去地下车库,而是停在附近的露天收费停车场里。
从一楼进去,在门禁试着刷了下卡,果然响起“嘀嘀”的警示音。她只好去前台登记,让工作人员帮忙刷卡。
乘电梯到美诺总部所在的楼层,直接去肖复遇的办公室找人,却被他的私人助理姚思琪告知肖总不在。
“你可以把肖总的号码告诉我吗?我有公事找他。拜托拜托。”苏盐厚着脸皮同姚思琪套近乎。
姚思琪坐在工位上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就朝苏盐勾了勾食指,苏盐附耳去听。
“不是我不想给,而是不能给。我知道你要办什么事,其实你就算知道肖总号码,打过去也不见得有用。运营事业部里还没有哪个员工说休假就休假,要离职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在系统里发流程。你一点面儿都不给老大,你让老大怎么想?”
姚思琪说:“我建议你最好当面和肖总谈谈,态度诚恳一点。”
她撕了一张便签纸,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地址,写完之后,拿笔的手盖住便签纸。
苏盐心里咯噔一下,怕她突然改变主意。
姚思琪说:“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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