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赶尸船就到达了冥鸦渡口。

渡口依旧点着灯笼。汉子们匆匆忙忙把货物搬上小木船，汗如雨下，将栈桥上的青苔踩得稀碎。

一个白发老翁，独自坐在棚里喝茶，悠哉悠哉地收着赶尸匠们的过路费。

这些身披蓑衣、搬运尸体的赶尸匠背后，是光鲜亮丽的桃瑾等人。

他面色一凝，“小伙子，小姑娘，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薛殷恢复元气，上前拱手答道：“过江时，我们碰到了水怪，船只不慎淹沉。只能借这些好心人的船只一用。”

说到“好心人”时，一个赶尸匠摇起了金铃。

他已将他船上的尸体尽数放下，让它们整齐地站成一列。

尸体上的黑布被脱下，露出里面的宽大蓑衣。

蓑衣一直到它们的小腿中部，所有尸体的小腿都被裹得臃肿严实。

这些尸体背对渡口，低下头。斗笠遮盖的阴影里，露出了点尸斑遍布的青紫皮肤。

赶尸匠手摇金铃，双臂挥舞，走了一段蛇一样蜿蜒的步伐，到达第一个尸体前面。

然后，这列尸体，竟同时缓缓迈腿，跟着他走了起来。

队伍前列的赶尸匠，姿态如同一个逛集市的常人。除了手上还摇着金铃，其他挑不出什么不寻常之处。

而那些尸体，膝盖不能弯折。行进时，它们便以一条腿为支点，另一条腿抬起画半圆，落到前方。

后再以这条腿为支点，后面那条腿画半圆。如此交替进行，缓慢前进。

金禅瞳孔张大，喉中缩了缩，“尸体，活过来了？”

白发老翁叹了口气，丢下茶杯。

他左眼全白，只浑浊的右眼转了转，“既是如此，那今晚便是你们命中避无可避。”

“切记，不要住进你们遇到的第一家客栈。那是赶尸客栈，常人晚上进不得。”

金禅连连答应，“好，好，谢谢老翁！”

他们拱手作别后，便沿着道路进山。走过一截泥泞的土路，就看到林子中央有一家乌漆麻黑的破旧土房。

“诶哟。”金禅扶着腰，大口喘气。

他身体素质不行，刚爬几步山路，就累得气喘吁吁。

“这就是老翁说的第一家客栈吧。我们继续走。”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截，却突觉自己身后空空荡荡、凉飕飕的。

他猛地转身，那四人竟都不见踪影了。

“阿禅。这里。”

代青岳站在土房门外，向他招手。其余三人就愣愣地盯着他，上半张脸浸在阴影里。

将才几截路，还有夜虫鸣叫，此时竟然毫无声响。

只有隐隐的山风吹过，吹动那几人的衣衫头发。但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只是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啊啊啊啊啊！”

金禅大叫着往前狂奔。

他一定是遇见鬼了！一定是鬼想引诱他进去！

“金公子。”

身边连人的影都没有，竟然还能听到徐放词的声音。

他跑得更卖力，“救命啊啊啊啊！岳姐姐！你们等等我！”

“啊啊啊啊啊——”

他跑着跑着，就感觉身体腾空，耳边一阵疾风闪过。

眼前景象模糊，下一瞬，他就站在了土房门前？！

“阿禅。”代青岳面露担忧，捏着他的肩摇了摇，“阿禅？怎么不说话？”

金禅翻着白眼，还没缓过来。

“金公子，刚才代姑娘向你招手，你跑什么？”

“刚才真是你们？！”

他还处在心脏狂跳的状态，“不是说不去第一家客栈吗？那老翁都说有危险了。”

桃瑾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少年，你知道这条路上，只有一家客栈吗？”

“啊？”

“对啊。我刚问了搬货的那些汉子，都说这附近只有这一家。”

她自然而然将手搭上腰带，“既然楝江只有赶尸匠走，冥鸦渡口也只有赶尸匠用，那没道理正经客栈开在这附近啊。”

金禅目瞪口呆，“那他！他为何要骗我们？”

“谁知道呢？”她面容一沉，眼睛闪着精光靠近他，“也许是想把你，拐进山里当苦力呢？或者，把你埋进青楼！”

金禅浑身抖了一下，立马抱紧自己，“我，我是男的。青楼不收。”

桃瑾挑着眉，兴致勃勃，“诶哟，小阿禅，你不知道，现在很多官老爷都好你这一口。”

“好了！你别说了！”

他又问：“但是，这肯定就是赶尸客栈了。难道我们真要住进去吗？！”

薛殷面露轻蔑，“怎么了金公子？不敢住？”

“我……”

代青岳推开两人，轻声道：“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岭。我们进去吧。”

“吱呀——”代青岳推开木门，一大片灰尘吹了她满面。

“你们是谁？”

一个面容苍老的佝偻老婆婆突然出现在门缝里。

他们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如同被野兽撕咬过的眼部。

眼周俱是可怖的红色疤痕，斑驳又凹凸不平。黑色眼珠失焦，嵌在遍布红血丝的眼白中。

“住店。”

老婆婆颤抖着，偏着耳朵靠近代青岳。她的眼珠转来转去，却始终对着附近的金禅。

“我问，你们是谁？”

代青岳斟酌着答道：“赶尸过路。”

“撒谎！”

老婆婆声音骤然尖锐，“你们撒谎！赶尸客栈，晚上不接活人！”

金禅皱着眉凑过去，极其诚恳，“老婆婆，你不是活人吗？”

“……赶尸客栈，晚上不接活人。”

她喃喃自语着，渐渐退进了门缝里的黑暗。

“桃姑娘，你怎么看？”

薛殷凑到和桃瑾一堆。这趟旅程，他想，只会有桃瑾和他同频。

“怎么看？自然是进去啊。难不成睡在土里？”

薛殷点点头，深表认同，“我堂堂水云阁少主，怎么能风餐露宿？！”

他们明面上是这样说，但其实就是想看看这神秘莫测的赶尸客栈，到底有什么猫腻。

一个明显大有玄机的地点，怎么可能不去探索？

金禅颤颤巍巍地举手，“我们真要进去吗？这可是赶尸客栈……万一我们冲撞了尸体，诈尸了怎么办？”

薛殷嫌弃地瞥他一眼。桃瑾指着人群之外的徐放词，小声道：“放心吧。诈尸了，他护着你。”

“哦哦，确实确实。”

谁料她还接着说：“大不了变成尸体一起诈嘛。”

“……”

金禅脸色迅速苍白。

薛殷噗嗤一笑，让代青岳退到身后。

他护着没有法力的两人，小心把门缝推得更大。

客栈内部情形露了出来——

屋顶的破洞漏下月光，房梁上蛛网盛灰，几张木桌凌乱地摆在大堂。二楼是赶尸匠住的房间，好几个仍然闪着微弱的烛光。

薛殷没有将门推到底，就领着众人进了大堂。

余光里，大门后立了好几排蓑衣尸体。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转身捂住了金禅的嘴巴。

金禅也看到了这些尸体，正要张嘴尖叫，就被他扼杀在喉咙里。

“嘘。”

薛殷面容严肃，轻佻的桃花眼眸光沉稳，“不要一惊一乍。”

金禅重重点头。

人群后，徐放词动作轻缓，关上了木门。

这扇木门面积庞大，所以才能将尸体都遮了起来。

方才楝江上飘着的尸体，都站在了这里。整整齐齐，站成了一个方阵。

它们面向客栈内，身披蓑衣，斗笠向下倾，遮住了面庞。

在斗笠边缘，还都贴了一张黄色符纸。

符纸上，写着相同的红色符文，应该是用朱笔写的。这里没有血腥味。

涉及专业领域，徐放词明显来了兴致，竟然仔细研究起符文的合理性。

可惜最终得出结论，不过是赶尸匠为了装神弄鬼乱写的，没有任何实际用处。

“砰。”一声轻响。

前面一个尸体的蓑衣掉了一半，露出皮包骨手臂。

它们的小腿和寻常人一般无二，甚至比常人还要粗壮。

金禅最初还以为，这群尸体生前都是胖子。

但却手臂如竹竿，手掌如鸡爪吗？

“是竹篾。”金禅恍然大悟，“尸体走得这么直，是在膝盖上绑了竹篾！”

“不对……那也得尸体自己能走啊。”

桃瑾拍拍掌，唇角勾起，“我还以为赶尸之术，当真玄妙如其传闻，原来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眼前阴森恐怖的这群尸体，不过是赶尸匠们假扮的。

楼上那些亮着的烛火，也是用来迷惑人的障眼法。

“金公子，竹篾确实是用来帮助直腿行走的。但是呢，帮的是活人。我们见到的尸体，自始至终都是活人。”

“那尸臭呢？”代青岳疑惑发问：“这一路上，确实一直有尸臭啊。”

“尸臭也不假。”她指着那截皮包骨的手臂，“这就是尸臭来源，真正的尸体。”

代青岳惊喜地“哦”了一声，“所谓的赶尸，就是活人背着尸体……不对，是尸体碎片！他们不能一直背着一整个人。”

那意味着，在湘西内外等待的苦主，最后看到的，不是完整的人，而是尸体碎片和稻草、树枝或者其它什么拼成的人形物而已。

“是的。”桃瑾笑着点头。

“还不现身吗？你们为了装神弄鬼，不惜自己也装成尸体。难道以为，我们连多了几具尸体都看不出来？”

确认眼前都是假冒尸体，金禅如释重负。

他大大咧咧地在里面找船夫大叔，“大叔！你出来吧！我们不是坏人！”

金禅：我们不是坏人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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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人蛊·六